我们的大片好瘦

　　□ 陈丹青

　　我对拍大片没意见，这么大中国，该有大片。问题是拍得怎样？谁在拍？还有没有其他电影生存的空间？要玩大家都有得玩嘛。

　　好电影，听听转述都吸引人，但我听到的大片——《英雄》、《无极》——都是笑话。你在大片里看不到一张脸，只有妆，浓得要死，然后你告诉我这是大片。《十面埋伏》那段章子怡甩长袖子跟一组鼓闹，倒是拍得精彩绝伦。

　　我们的大片好瘦啊！这么丰富的历史，这么多古典题材，《三言两拍》、《唐宋传奇》，还有那么多鬼故事，在哪儿啊？光是刺秦就拍了又拍，班上几个同学叫板20多年，你拍刺秦，我也拍刺秦，好可怜啊！西方一部《圣经》，一组希腊神话，一场文艺复兴，再加几个王朝，可是人家层出不穷地拍。

　　我们没有能写《哈利·波特》这样的作家，没有一流的通俗写手，文艺作品瘦得皮包骨头，一点肉都没有，还化妆。

　　叶锦添他们没错，他们很敬业。但大片背后欺行霸市那一套，香港人未必很明白，就算明白，内地这么大市场，谁不想来？

　　大片要砸钱，但砸钱未必拍出好大片。像美国文化那种异想天开，开心得一塌糊涂，才拍得出惊世骇俗的超级大片。我们只有一大群文艺受众，饿得要死。可是受众没那么傻，你砸几个大片，他笑话你。

　　我不参与骂大片，我敬佩拍电影的人，拍电影太不容易啦！大片拍得好，当然好，慢慢来，总会进步的。但我同时又明白中国式大片体制多么垄断多么畸形——问题不在大片。

　　我跟第五代是一代人。熬出头了，很好；占尽话语权，也罢。可你得给后生留点活路。大家都是后生过来的。我的底线就是回国后不办大展，不折腾事儿。50来岁这代人自觉点吧！留点机会给年轻人。我们得到很多了。好莱坞，还有斯皮尔伯格，帮了多少年轻人！在中国你很清楚，你火了，不见得是你有本事，是靠扼杀其他人的空间，摁着年轻人。现在一拨拨野小子都堵那儿出不来。自从张艺谋拍了《一个都不能少》，他就是个准官方导演，当初第五代想拍实验电影，想颠覆老一套，现在他们忘了当初的愤怒。

　　中国文艺很荒凉，看上去繁花似锦。就像中国体育，全世界拿金牌，可是社会上哪有体育？人民哪有体育？到处拿奖的“体育”是中国最壮的一块肌肉，其他部分瘦得要死。

　　中国文艺也一样，瘦得只剩肱二头肌，疙瘩肉，瞧着挺壮的样子。我们缺的是整体文化景观，文化储备、人才储备，差远了！

　　应该有大片，有各种各样商业片，《疯狂的石头》在韩国香港不算件事儿，太多了，每年应该有 100 部《疯狂的石头》上映，还要很多《小武》之类。根子就是不多元，类型太少了，只剩大片在忽悠。

　　应该有大片。可又不想看这样的大片。我很矛盾。不要反对大片，不要反对任何类型的电影。还是两句老话：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可是这两句话从来没有实现过。过去实现不了是因为政治原因，现在实现不了，至少，我们的大腕有责任。

　　别期待大片，也别骂大片。不是期待就是骂，这是我们的困境。没有生猛活泼的文化生态，只有大片，这样的文艺是畸形的；没有生猛活泼的体育生态，只有奖牌，这样的体育是有病的。

　　(本报记者 袁蕾 采访整理)

　　相关专题：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