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肖菲

　　我的同事向我转述过他们老师的一段话：“过去的人，不说什么爱与不爱，但在没有任何通讯方式的情况下，可以等 候对方几个月、几年甚至几十年；现在的人，天天说爱与被爱，但在通讯发达的情况下，几天不见要死要活，几个月不见可能 就忘了对方是谁了。”古老的爱情让人向往，现代的爱情让人神伤。

　　爱情的开始都是甜蜜的，但没有人能预测是否长久，哪怕是30年的婚姻仍可能面对分手的结局，这不得不让人对爱 情产生怀疑，我们能否守候自己的幸福。

　　30年的坚守

　　老孟来领起诉书时，我正好在场。她干净利落的做派即使不穿军装也让我一眼就能判断出她是个军人。不错，她掏出 自己的军官证，确实是个女军医，还没有退役呢。原以为军人本性坚强，能承受对方起诉离婚的事实，没曾想，看到起诉书后 ，她竟然有些站立不稳，我急忙扶她坐下。她的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本来很精神的一个女军人刹那间变得如此憔悴，50岁 出头的年龄看上去竟然像衰老的老太太。为了平息她激动的情绪，我和她聊了起来。

　　“你和秦某以前没有谈过离婚的事情吗？”

　　“偶尔谈过，但我认为都是笑话，他不可能离开我和两个女儿。”

　　“照你这个年龄，你们怎么会有两个孩子？”我不想直接进入主题。

　　“一个是我们的养女。法官，你不知道，当时我俩是多叫人羡慕的一对。我军医大学毕业后到部队当了医生，因为学 校里不允许谈恋爱，我也没有男朋友。到了部队后，男多女少，我被很多人追。因为我还想考研究生，暂时不考虑交朋友，所 以就没有太在意，也用这个理由拒绝着。一天，我的女伴提醒我，一个高个子的帅小伙整天往我们医务室跑，其实是来看我的 。我极力在记忆中搜索也没想起这个人是谁。第二天，一个高大威猛的军人来拿药，我才注意他确实在偷偷看我，一来二去， 我们就逐渐熟悉了，没人的时候，他往我手里塞东西，有时是块‘大白兔’，有时是块巧克力。我有些心动了，但也猜不透他 是怎么想的，我如果先说出来万一是自作多情不就糟了吗？据我了解，在我们部队研究所里他是挺优秀的，他来我们医院找我 ，别的女孩还妒忌呢。”看着她渐渐止住泪水，我也放心许多，耐心听她的讲述。

　　“终于有一天，他往我手里塞了一张纸条，约我晚上军营外见面，我心里怦怦跳了半天，我知道他准备向我表达什么 了。我如期而至，他反而比平时羞涩许多，他没有直接向我表白，而是向我讲述了他的童年。他的家乡在山区，可以说是穷山 僻壤，他从小的刻苦读书就是为了走出大山。家里穷，他就用假期采山货，自己供自己上学。16岁那年，他才有了自己第一 双像样的鞋子。他是他们乡里唯一一个大学生，他到部队后很知足，因为每月要给家里寄钱，自己的囊中羞涩让人看不起。现 在碰上了我，因为我的家境优越，他觉得配不上我，但又忍不住想看我。听他讲了这么多，让我很感动，一是为他的不懈努力 换来的今天，二是为他的真诚和坦白。我突然有了母亲对儿子的那种怜爱之情，他在我面前那样自卑和可怜，如果我拒绝他， 他会更可怜。就是那一晚，我们一直聊到天亮，互相介绍了自己的家庭、成长经历，我们之间的窗户纸一下子就捅开了。”老 孟滔滔不绝地和我说着，我知道她为什么哭了，明明当初是对方追求的自己，现在怎么就要求离婚了呢？她肯定觉得委屈。

　　“我们这里还有结婚四五十年来离婚的呢，时间、环境都会改变一个人的，你自己不也是在不断变化吗？”我适时地 开导她。

　　“不，我们和别人不一样。”她使劲摇了摇头，人们都会觉得自己的爱是与众不同的，也许每个人爱的过程没有可比 性，但在法院面对离婚的结局却都是相同的。她擦了擦眼泪，继续说：“我们没有及时公开恋情，因为我刚来单位没有多长时 间，总要给领导一个努力工作的好印象。谁知，我们部队的一个领导也是个单身汉，独独就看上了我，托另外一个领导来说媒 ，我只能以我要继续学业来拒绝，但不知是谁把我和老秦的事情向领导汇报了，这回我俩可把领导给得罪了，没过多久，老秦 就被调到外地去工作了。那时打电话不方便，还要总机转过来，我们偶尔打一次，更多的时候是书信往来。单位领导还是想和 我交朋友，我依旧拒绝了他，最后不得已说我和老秦已经把关系定下来了。领导当然不高兴了，没少给我‘穿小鞋’。我们两 年都没能见上一面，但通过鸿雁传书，我们的心贴得更近了。4年后，因为恋爱影响了我的考研复习，我打消了念头，老秦回 来和我登了记。”

　　“结婚后，虽然有探亲假，但仍是聚少离多，以至于我3年都没有怀上孩子，正好老秦的弟弟超生了，我们就把他弟 弟的女儿收养过来，有了孩子我也不再觉得孤独，我只盼着结束两地分居的生活。婚后第7年我们终于调到一起，第二年我就 生下了我们自己的女儿，那是我最快乐的日子。老秦为了对我独自抚养养女表示弥补，几乎包揽了所有家务事，我幸福地享受 着，别人看我们这么恩爱都嫉妒，我们就像先结婚后恋爱的人一样，一家四口其乐融融。我们的养女和女儿先后都大学毕业了 ，老秦因为身体不好提前退休，本来我是做好安度晚年的准备的，谁知道他会起诉离婚，他退休后真的变了。”

　　我对老孟说：“你如果不想离婚，回去让子女做做工作，有话开庭时再说，这样我们也好质证。”老孟拉着我的手说 ：“法官，你可要好好教育老秦，他老糊涂了。”我安慰她：“这么多年的夫妻了，我们肯定要做和好工作，但你也要有离婚 的思想准备，老秦如果这次离不了，以后反复起诉离婚，你又何苦自己受折磨呢？”看着老孟唉声叹气地离开，我不知道自己 能帮她做些什么，我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经过多年风雨过来的夫妻闹离婚，谁能代替老来的伴呢？

　　爱的距离

　　不久，他们的离婚案件就开庭了，老孟把两个女儿和女婿都叫来了，但老秦拒绝让他们旁听。老秦与老孟面对面坐着 ，并无语言交流，只是安静地在一边等待开庭。他不时躲闪着老孟的目光，是心虚吗？我问老秦：“你离婚的理由是什么？” 老秦同样也在躲闪我的目光：“我们没有感情了，她只知道向我要钱。”老秦简单的回答本身就代表着其中的复杂，因为近3 0年的婚姻，不可能像他这样回答，一般情况下，当事人想说的话多着呢。

　　老孟憋不住了：“我替他说，他喜新厌旧了，他说不出口！”老秦突然拍起了桌子：“你，你，你胡乱说话，没有的 事！”

　　老孟像对孩子说话一样：“你别激动，你有高血压、糖尿病，心脏也不好，我不和你争，我只是对法官讲事实。肖法 官，老秦退休后就不闲着，要到外面赚大钱。我看他有些经济头脑就没有反对，谁知道他就和他们女会计好上了。开始他总不 回家，我以为他工作忙，后来我就觉得不对劲了……”

　　没等老孟把话讲完，老秦就插话了：“你讲话要负责任！”

　　“我当然有根据了。他和会计一起出差，次数多了我就注意了。有一次我洗衣服，还发现了他给人家写的情诗，以前 我们通信时他也经常给我写诗。”老孟说着就掏出一张揉皱了的纸，上面确实是一首诗，都是你情我爱的内容。

　　我问老秦：“这是你写的吗？”

　　“是。”

　　“这是写给谁的？”

　　老秦想了想说：“这是我自己当时在公司住，晚上没事时抄的歌词，这能说明什么问题？”

　　老秦在开庭前肯定学了学相关证据规则，我不想再问究竟是哪首歌词了，从老秦不让子女旁听来看，我就知道他有问 题。

　　“好，这不算数，那人家在医院照顾你是怎么回事？”老孟继续向我“爆料”：“去年他出差，突然犯心脏病，他瞒 着我，是他公司同事告诉我的，我就赶紧去外地看他，谁知到那里一看，会计在医院伺候他呢，他不通知我而是通知会计过去 ，他们能没有问题吗？”老秦不再解释了，低着头不说话了。

　　我问老孟：“你有信心挽回你们的婚姻吗？”

　　老孟说：“我想想，老秦他什么都不承认，我这么多年就是和他白过。”

　　我让老秦回避一下，把他们子女叫了进来，两个女儿一起劝老孟：“妈妈，您离开他算了，他总这么气您，我们还想 让您多活几年呢！让他找那个女的去，非得让人骗了才好受。”子女劝父母离婚的还真是少见，这就是成年子女和未成年子女 的差异，他们考虑问题趋向理智了，对父母离婚可以理解了，但在法庭上直接做工作的可不多。老孟叹了口气：“他这样坚决 离，就成全他吧，他把我们这30年全忘了，他是走火入魔啊！”

　　接下来双方就财产问题开始协商，因为老秦以前的旧房子拆迁，拆迁单位给补偿了两套低价房屋的指标，一套已经给 了他们亲生子女，老孟让老秦把另一套给养子女。老秦说：“因为没有及时办手续，另一套购买房屋的指标被收回了。”老孟 当然不相信，我只好让老孟就该房屋指标的存在去举证。举证期过了，老孟既没有提交新的证据，也没有要求法院去查证。我 根据现有财产、房屋情况进行了分割，出具了判决书。老秦和老孟一起来领的判决书，宣判的时候我心情不是很好，总觉着他 们就这样分手是连我这个局外人也不能接受的事实，我想他们心情也应当是一样的。老秦很平静，估计是达到离婚目的了。老 孟说了几句话：“我为什么不再追究那套房子，我希望他能有个自己的住处。我这个家还为他留着，以后就算他是块臭肉，我 也接着。”虽然话不好听，但还是让人听出了老孟对他的深情。

　　我回到办公室，心绪不宁，托着腮倚在办公室窗前向外张望。突然，我看到了老秦和老孟，他俩一个向西一个向东就 这样走了，走路的姿态还有军人的挺拔，但步履却露出了老人般的缓慢。老孟走着走着，突然转过身、驻足、手搭凉棚望着远 去的老秦许久。我依稀看到，刺眼的阳光下，老孟的脸上泪光闪闪。不知不觉，我托腮的手也湿了。

　　(摘自《法律与生活》半月刊2008年9月上半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