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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布曲桑:守护古格十九年

http://www.sina.com.cn  2011年08月16日10:54  中国周刊
古格文明,只剩下这座古堡令人怀想了。中国周刊记者/蒋晨明 摄 古格文明,只剩下这座古堡令人怀想了。中国周刊记者/蒋晨明 摄

普布曲桑在向游人讲述神秘的古格文明。中国周刊记者/蒋晨明 摄 普布曲桑在向游人讲述神秘的古格文明。中国周刊记者/蒋晨明 摄

  有人在那里第一次失眠,因为古格的守城人普布曲桑在他本子上写下的第一个词是“天星雨”,第二个词是“呼吸”。

  中国周刊记者  林天宏  西藏阿里报道

  有偶然来访的游客,把45岁的普布曲桑称为古格王朝“最后的国王”。

  这样的外号,放在这个普通的藏族男人身上,倒也颇为贴切。作为古格王朝遗址管理站的站长,在过去整整19年时间里,普布曲桑守护着一座曾经伟大、却早已荒废的山城,并从没有过离开的念头。

  这个“国王”的领地,是阿里地区札达县外18公里处一座300多米高的土山。公元10世纪,一个名叫古格的王朝在此兴起,他们创造了辉煌的历史:壁画、冶炼、制陶、纺织、木工、缝制、出版、雕塑、石刻等,史称为“古格文化十三发现”,而集古格文明精华于一身的王城,便修建在这座土山之上。

  这个辉煌的文明连同它的臣民们,突然消失于公元1630年。邻近的拉达克王朝攻破了这座王城。但令人讶异的是,拉达克人并没有破坏它的建筑、街道、壁画与佛像,它甚至完整地保留着那些灭亡的现场,却没有任何史书提到,这一切是怎样发生的。

  现在,古格王朝的遗址依旧漫布在整座土山之上,如同一个巨大的蜂巢。这是海拔近4000米的高原之地,那些庙宇、宫殿、堡垒、洞窟……在普布曲桑的努力保护下,依稀保存着往日的模样。

  许多来访的人,都会好奇地询问普布曲桑,古格人究竟去了哪里?这时,这个孤独的“国王”会指着天边那脉雪山,用结结巴巴的普通话告诉人们:“古格人,很可能会在未来的某一天,突然回来。”

  ·一·

  “嘎—嘎—嘎……”普布曲桑缓缓推开身前那扇刻有精美雕花的沉重木门。这是古格王朝遗址中一座名为红殿的庙宇,下午五点多钟却依旧刺目的阳光,蔓延过下方300余米高的土山,穿透了普布曲桑的身体,照亮了殿内一切幽暗事物。

  殿堂约300平方米,四周殿墙连同天花板上,皆是壁画,距今虽已有1000余年,但色彩之鲜艳,仿若昨日所作。壁画主色调为红色,内容多为菩萨、人物、飞天、珍禽、瑞兽、吉祥物、法器等,并与几何图案和各种花纹,组成了多达620余种造型。有专家称:“这些壁画……足以与世界上任何一个古代建筑的装饰图案相媲美……是世界宗教艺术的一大奇迹。”

  壁画,便是普布曲桑来到古格王朝,并守护它整整19年的原因所在。

  普布曲桑第一次来古格,是在1983年。从普布曲桑家所在的色让地区到札达县,还没有公路与公共交通,两地间距离有250多公里。这个藏族青年带上足够的干粮,路上足足骑了三天多的马。

  作为一个唐卡世家的传人,普布曲桑很早就听人说起,在遥远的古格王朝遗址里,有着许多精美的壁画。“我觉得那儿有东西在召唤着我。”他说。

  在那个年代,整个国家刚刚从十年“内乱”中喘过气来,这座荒废的王城人迹罕至,并不为人所知。普布曲桑只遇上一个叫旺堆的藏族老人。他是土山脚下一个叫札布让的小村庄的村民,已经在这儿默默地守护了40年,是遗址的第一个“国王”。

  那时,整个遗址里只有红殿是开放的。白天,普布曲桑就守在殿里,观赏和临摹着那些精美的壁画,晚上,在微弱的酥油灯光下,他听着旺堆老人给他讲这座王城的故事。

  旺堆告诉他,在古格王国即将灭亡时,国王让法师将其爱妃变成一只黑猫,并下了最后一道旨意,谁得到了小黑猫,谁就是古格的主人。而自己年少时在梦里救了那只小黑猫,于是,便成了“古格之王”。

  美丽的壁画与宿命般的梦境,从此成为了这个藏族青年脑海里萦绕不去的牵挂,也成为了连接这座王城的历史与现实的具体象征。

  1985年,西藏自治区文管会组织了考察队,第一次对古格王朝遗址进行了大规模的考古工作。并在三年后,对其进行了第一次大规模的修缮。普布曲桑又从家中赶来,跟着维修队维修壁画,从那时候起,他便产生了守护古格的念头。

  1992年,普布曲桑正式接替了旺堆老人,成为遗址管理站的站长——一份编制外的临时工。而爱讲故事的“老国王”旺堆,于1999年去世。从此,他开始一个人守护着古格,管理这里的一切。

  ·二·

  普布曲桑的腰带上,挂着一个钥匙圈,上面有九把钥匙。每当有游客前来,他便带着人,沿着一条后来修出的土路往上爬,依次打开庙宇的大门。

  每推开一扇紧闭的大门,就如同打开了一间通往历史的宝库。这儿到处都是壁画,大片的红和跳动的金,或沉思或喜悦或愤怒的表情,那些尘封的历史,仿佛从墙缝、佛龛、柱子中汹涌而出,几乎让人窒息。

  有的殿堂,没有一扇窗户,浸泡在昏暗的蒙昧中,倍感神秘;有的殿堂,会有光柱从天花板上泻下,正好把壁画和佛龛上残破的佛头一同照亮,那个半截已经插进了土堆里的佛头,依稀保留着昔日慈眉善目的庄严模样。

  有些时候,普布曲桑会对壁画做简略的介绍,更多的时候,他会默默地在佛像前的铜碗里添上净水,然后站在一边耐心地等游客们闭上惊叹的嘴。他总是最后一个走出大殿,认真地锁上门。看不出厌烦,却也看不出虔诚和热情。

  的确,惊叹之后,人们就会离开,这些壁画,依然是属于他的。

  十多年来,这些壁画的每一处小细节,他都熟谙在心。有时候没有游客来,他带上足够的干粮和水,依然可以在殿堂里一呆就是一天,还亲手绘制和拍摄了很多壁画的样本。

  “我一直在研究佛像的眼神和手势,我想用一生的时间把古格壁画全部临摹下来,使古格文化传承下去。”普布曲桑用他并不流利的普通话说。

  作为唐卡世家的传人,他的唐卡画得十分精美,大多融入了古格壁画的风格。他的得意之作——一幅3平米见方的三头六臂观音像,还得过西藏自治区唐卡绘画大赛的三等奖。

  在土山下一座平常紧锁着门的土房子里,墙上挂的都是普布曲桑亲手绘制的唐卡。许多游客看到这些唐卡,都会产生购买的念头。但普布曲桑很少会卖,大多数的唐卡,都被他捐给了寺院,来表达一个虔诚的佛教徒的信念。

  当然,普布曲桑并不是不缺钱。最低的时候,他一个月的工资只有200余元。这些年,国家政策好了,他一个月能有3900元的收入,但这笔钱还要用来照顾妻子和两个孩子的生活,还是有点捉襟见肘。

  一个网名叫“梨花香雨”的驴友曾在游记中回忆道,普布曲桑陪着他看完了古格的壁画,突然问道:“你这三脚架多少钱?卖给我吧。”

  见他犹豫,普布曲桑又说:“要不拿我画的唐卡换吧?就那幅莲花生大师的。”

  于是,驴友仔仔细细地为普布曲桑讲解了三脚架的使用方式,把它交到他手里,普布也仔仔细细地把唐卡卷起,用白色哈达包好递给了他。

  在游记末尾,这个驴友感慨道:“……这恐怕是俺得到的最有意义的驴行纪念品了,完全不同于那些大规模工业化生产的毫无个性所言的东西,它是古格后人用心描摹的古格,是独一无二的古格。”

  ·三·

  这几年,前来古格王朝遗址游玩的驴友越来越多,普布曲桑的名字,也逐渐为人所知。

  许多人都在游记里,写到了这个古格“最后的国王”。在一本著名的西藏旅游攻略里,还有人写下了这么一句颇有诗意的话:“有人在那里第一次失眠,因为古格的守城人普布曲桑在他本子上写下的第一个词是‘天星雨’,第二个词是‘呼吸’。”

  但浪漫只是存在于文字里的。在整整十九年的守护里,普布曲桑更多的是在艰苦与寂寞中度过,有时候,还伴随着危险。

  沿着土路往上,这个国王的“领地”,分为11层,占地约18万平方米。如今,那些原本壮观的庙宇、宫殿、堡垒、洞窟,多是些残破的墙壁。在烈阳之下,这些残迹像要被烧灼成灰烬。手摸上去,土岩就脱落一片,可以想象,古格王城的遗址,还在继续随着风雨,一层层剥落生命。

  防止遗址损毁,是管理站的首要任务,也是普布曲桑最为艰难的工作。除了白天的巡视外,夜里11点、凌晨1点、3点、6点,还各要巡逻一次。“一个月一双鞋。”他指着脚下的胶鞋说。

  但总会出现很多意想不到的情况。每到阿里的雨季,之前还完整的洞窟,有时在暴雨的冲刷下塌陷;原本鲜艳的壁画,淌满了雨水滴漏的难看痕迹;刚刚固定好的建筑墙壁,会倒塌成一堆泥土。

  普布曲桑的“王宫”,是土山脚下一间简陋的木头房子,十几平米大小。天花板和墙壁上四处是小洞眼。但每逢下雨天,普布曲桑都顾不上住处的漏雨,他要第一时间爬上王城,去及时弥补那些有可能出现损毁的地点。

  管理站的生活条件很差,只能依靠简陋的太阳能来发电。一台14寸的小彩电,和一台录音机,是这个“国王”家为数不多的电器,也几乎是他获得外部世界信息的唯一渠道。

  大米、蔬菜等一切生活必需品,他都要骑着摩托车,去20公里外的札达县城采购。这儿并没有水源,饮水要到2公里外的山沟里去挑,回来后再用太阳能烧开。

  19年的守护工作,也让“国王”的身体受到了很大的伤害。长年的巡视行走和爬坡,这个45岁男人的膝盖和腰部,都患有严重的关节炎。2003年的一个夜晚,普布骑摩托车巡视遗址的时候,遇到碎石翻车,左手的食指和中指搅在车轮里,骨折了,接好骨头后,也再不像过去那么灵活。

  “是左手,不影响我画画。”他举起两根手指,笑着说。

  一直到五年前,普布才娶了当地一个藏族姑娘。一家人都搬到了管理站居住,如今,他的儿子噶玛也已经五岁了。

  这个“国王”非常疼爱他的儿子,但白天他要工作一整天,妻子要外出去捡牛粪,噶玛经常被独自放在管理站无人看护,很多时候,只能和他唯一的玩具——一辆小汽车在一起玩耍。

  曾有人问普布曲桑:“等噶玛长大后,你希望他像你一样,继续守护这个王国吗?”

  “我干不动的时候,他要顶上。”他看了看儿子,“这是我的命,也是他的。”

  ·四·

  但现在,普布曲桑不用再那么担心了。

  在西藏和平解放60周年之际,投资5744万元的古格王国遗址保护维修工程,已全面启动。维修工程的负责方透露,此次工程将对古格王国遗址的整体建筑进行维修,同时保护与修复白殿、红殿、大威德殿、度母殿、坛城殿五大殿的殿内壁画,并对遗址的残墙遗迹、洞窟和边坡,进行加固与山体排水治理。

  此次参与维修的单位,聚集了国内古建筑维修的精英单位——敦煌艺术研究院,负责壁画的修缮;总装某部,负责岩体的加固与排水治理;以及西藏的一家古建筑维修专业公司,负责对五大殿的土木结构建筑进行修补工作。

  7月中旬的这个下午,当我们来到古格王朝遗址时,这个建筑维修公司的工人们,正在白殿的上方进行传统的“打阿嘎”工作。

  这是西藏特有的建筑维修方式,一群腰围围裙、蒙着面纱的藏族妇女,迎着大风,手执方形木夯,分成数组,一边用力夯实屋顶的阿嘎土,一边此起彼伏地唱着劳动的歌曲。

  我问普布曲桑:“她们在唱什么?”

  “这首歌叫《错木当》,已经有1000多年了。说的是一个远嫁的藏族女孩,在渡江后回头喊她的母亲。母亲告诉她,出嫁后要常回来看看。”他说。

  我心里一抽,不禁想起了那些不知所踪的古格人。

  在管理站旁边,有一间属于普布曲桑自己的神秘小屋。这是他的佛堂,每天清晨和晚上,普布都要进去独自待上一段时间。这天下山后,也不例外。

  这天晚上,祷告之后,看得出这个“国王”的心情很好。他拿出一只六弦琴,在满天星光之下,弹琴为我们送行。

  这琴声如诵经般低哑肃穆,没有抑扬顿挫,像皎洁的月光洒落下来,又仿佛一种淡淡的怀旧和歌颂。弹着弹着,他跟着琴声唱起来,不知他唱的是什么,只觉得歌声和琴声极缠绵地糅进这寂静的古格之夜,听不出哪是琴哪是歌。

  “你说,那些古格人的亡魂,能听到这声音吗?”他幽幽地问道。   

  (本刊见习记者聂若曦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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