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写/新浪图片专栏作家 海杰
和陈杰约好,第二天中午12点在广渠门的一家烧烤店进行采访,他一分不差,准时出现在面前。即便在最放松的时候,他也是眉头紧锁。
在纸媒被唱衰的今天,摄影记者们陆续跳槽,或者干脆辞职去做艺术家,而陈杰却放弃了《新京报》摄影部主编的岗位,作为首席摄影记者深入报道第一线。
在他的报道序列里,有大事件,也有日常现象,多为深入的专题性报道,且在公众中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力,比如他几次深入日本大地震后的福岛,探明核污染后的福岛现状;比如他对于安徽地方政府强行推行火葬,多名老人为睡棺材而选择自杀的报道。值得一提的是,他冒着生命危险,孤身潜入内蒙古腾格里沙漠腹地,揭开沙漠污染真相,最终推动了这一问题的法治性整改。
陈杰在国内外的各种摄影比赛中,获奖无数,荷赛、华赛、金镜头、中国新闻奖、年度摄影师、致敬报道奖…… 有人称他为“陈大师”,他说,“我只想做个摄影匠人”。
新浪图片“拍照吧少年”第三季,纪实报道类摄影导师陈杰,他是《新京报》首席摄影师,中国纪实报道摄影界的一员悍将,曾亲手打造出中国最强的媒体摄影团队;他曾独家披露众多影响深远的重大社会新闻,也曾在国内外的各种新闻摄影大赛获奖无数;他拥有强健的体魄,曾徒手击退歹徒,他对摄影念念不忘,一度放弃主编岗位,重新奔跑在摄影一线。
不想当领导,只想当骨灰级摄影记者
新浪图片:你好像是当兵出身?
陈杰:对,在部队服役了五年。
新浪图片:你最早是怎么接触到摄影的?
陈杰:我在部队的时候,待在基层,就喜欢这个,然后边学边模仿。一开始当兵,就是训练嘛,大概一年之后被调到机关开始做宣传,一直到退伍。我是多留了两年,以前一般当兵服役是三年,我待了五年。因为在这期间,我荣立一次二等功,两次三等功,部队就不让走,五年算上限,之后就离开了。
在部队的时候,我跟地方媒体有接触,投稿,然后地方媒体觉得挺好的,主动跟我沟通希望我退伍后去工作。于是退伍后就顺理成章加入到部队所在地市的媒体,成为一名摄影记者。
新浪图片:在《新京报》,你当了一段时间的摄影部主任?
陈杰:是这样的,《新京报》2003年11月份创刊,我先是做摄影记者,2005年下半年提摄影部副主编,一直到2009年转为摄影部主编,2014年的时候我就辞掉主编一职,然后任首席摄影记者,一直到现在。
新浪图片:这事当时在摄影业界反响挺大,为什么要从管理岗位辞职到一线呢?
陈杰:我在刚进《新京报》的时候,全国各地跑,基本上不在北京待,但后来突然就停下来了,领导让我做管理工作。这不是我太喜欢做的,最初其实是给何龙盛一个承诺,当时他是主编,没有副主编,他跟我讲,你帮我一把,就因为这个。我也没有做过管理,都是从零开始,也算是挑战自己。那一段时间,做得比较辛苦,因为这不是我的优势,我的优势在一线啊。但还好,整个团队从最初的怀疑到信任,到最后非常团结,而且整体素质在媒体摄影圈里面,一直保持在第一梯队。
尽管做管理的那段时间,重大事件我都参与了,比如说汶川地震、日本海啸、奥运会这些事,甚至包括北京那次大暴雨,但毕竟时间还是更多花在行政管理,包括协调各种事务。后来升到主编,一直不习惯脱离一线,或者说觉得不是自己的状态。从我个人角度考量,在管理岗位时间久了,会不断背负一些东西,就会患得患失,不断地给自己带上枷锁。
新浪图片:想法会越来越多。
陈杰:《新京报》管理层的考核机制还是非常合理的,就是你能力强,你就可以往上走,但是我还是不喜欢这个东西,这不是我想要的状态,那时很迷茫。其实我离开主编一职的想法是2013年开始提的,当时我跟何龙盛说现在摄影部已经很稳定,我能不能回到一线,他说不可能,我说那不可能的话,再提一个人,两个轮值,办公室一人守一个月,后来就提了一个副主编叫赵亢,他非常优秀,给我分担了不少工作,而且总有创造性地发挥,这个轮值的过程中,我不在管理岗时往往就去一线采访。
新浪图片:所以你还是喜欢那种单兵作战的方式。
陈杰:我喜欢单兵作战,也喜欢协同,遇到重大事件肯定是协同作战嘛。日常情况下都是单兵作战,这有个好处就是,你不需要太多的兼顾其他东西,专注于自己把这个事情一步一步往前推进做好就OK了。两个人的话,就要协调很多东西,可能意见不统一,或者视角不一样等等。还有就是两个人也会容易偷懒,相互依赖,不易顾全。
在遇到事件的时候,独立判断非常重要。无论是采访、写作,还是拍摄,你独立操作的话,整个过程下来之后,你对这个事情会有更清晰的理解。单兵,往往更多是一种独立思考的过程,是对自己的一种逼迫,是一种非常好的自我训练方式。我能够独立完成的,就独立去完成。
还有一个,我报道的一些东西,或者说我涉足的一些题材可能比较难,甚至到达采访的地方或者说完成一个采访的过程本身就很难。有的时候一个人去面对,更灵活一些,这也是我喜欢单兵作战的原因之一。
让运动中的超越,成为生活中的习惯
新浪图片:我有一次在微博上看见你说了一件事,你遇见几个人在欺负另一个人,你吼了一声,把那些人给吓跑了。
陈杰:不是遇见几个人在欺负另一个人,也不是吓跑。那天早上在报社附近的一个菜市场,我去买早点,附近有人用假玉观音诈骗路人,我用手机拍摄取证,被不知哪儿冒出来的5个东北腔的男子围住。为避免背后受攻击,我迅速退守到背后是墙的地方,冲突时,我先瞬间击倒了叫嚷最凶的那个,然后直接制服他们的老大,其他人怔了一会儿,各自逃散。如果那五六个人紧密团结,一起扑过来我也打不过。不过公众面前,虽然没有旁人援手,但正义在我这一边,他们内心是惶恐的,遇到硬茬,他们就奔溃了。
新浪图片:我当时在想,你是不是有过特种兵训练的经历。
陈杰:我是长期训练的,从十几岁到现在都没停过。
新浪图片:都有哪些训练?
陈杰:以前自学散打、练拳击,后来练综合格斗,经常跑步和健身。
新浪图片:现在也练?
陈杰:练啊,习惯了这个,这个能力比一般人强很多吧。从当兵到现在,什么见义勇为这种事情我做过不下十次,采访时援手帮刑警抓犯罪嫌疑人,抓小偷,抓长途车上的劫匪等等,从部队到在地方工作,遇到很多次这样的事情。后来到北京反而好一点。有一次采访经过两广路时,制止过一起持刀捅人的三人冲突事件,那件事对我印象特别深,如果我不制止,就是一起血案,那三个发生冲突的人一生的命运会改变。在大家着急上火,失去理性的时候,我用自己臂膀的力量制止了进一步冲突,最后达成大家相安无事的结果。我觉得能力越大,就应该担当越大,面对眼前不公平的事情,不好的事情,要主动地去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新浪图片:所以你一直释放出的都是比较硬朗的信息。
陈杰:对,不采访的时候,时间相对宽裕,我就会坚持比较系统的训练,让自己要保持一个非常好的体能和精神状态。
新浪图片:这种训练在一些大事件的报道中,应该会特别有用。
陈杰:非常有用。像我这种人,突破能力属于比较强的。我遇到困境的时候会想办法去解决它,而不是去回避它,除非这个东西是你绝对无法逾越的,那是另外一回事。比如一月份,我去海拔5000米以上的冰川考察,就是想考验自己的高原生存能力。
新浪图片:在哪里?
陈杰:在青藏高原。4000米以上一般人都要有高原反应的,更何况到5000米,还背着沉重的装备,在雪山里面行走。我的身体素质能够对抗这个困难。后来我发现,我跟着这个探险家去的地方,几乎没有影像记录,因为很少有人能到达,而我能从容的用相机,甚至背着无人机上去,实现了人类首次利用航拍手段在那个区域进行拍摄。当然这是一个极端的例子。
训练分不同的阶段,你训练一两个月、一两年,是一种感受,当你把这个东西成为你一生习惯的话,十年、二十年,甚至更长时间的时候那就不一样了,它就是骨子里的一部分,它就是你性格里的一部分。比如说我要跑步,能跑一万米我就跑一万米,然后跑一万米的过程中我不会说慢慢悠悠的跑,我会按照我身体状况进行体能分配,尽可能达到我个人最佳能力的80%或90%,达到这种比较高的训练水平的时候,会让你身体的潜能慢慢进一步挖掘;还有,它会让你保持一个比较好的状态。在运动的过程中,你会不断地遇到枯燥,然后突破困境,然后身体的压力,肌肉的压力会得到释放,这跟你生活或工作的时候一样。运动中的超越,就成为生活中的一种习惯了。
“情怀先行”是一个自掘的陷阱
新浪图片:我看到很多摄影记者,有一个比较普遍的心理,比如说在遇到一个大事件或者在遇到一个突发事件的时候,往往会有一种很悲壮的气息。你觉得这种悲壮是怎么来的?
陈杰:说实话,少见多怪嘛。真正的重大事件,一年能遇到几次啊。但当你真正去深入这种大事件的时候,内心是非常忐忑的,这是最基本的心理,因为所有的东西是无法预见的。如果不是日本地震,我可能会去利比亚采访,很多东西都不可知。翻译给你讲得特别吓人,说有人会抢你的相机,后来有一批记者去了,也没事啊,没有想象的那样。特别的风险,或者出现意外的,毕竟是少数。
进入大事件现场的记者其实很少,更多的是一种日常的、相对平淡的节奏。所以说没有大家想象的那样:记者的职业风险多么大,要付出多少情怀。
这就是一个职业,不要有任何其他的外在因素干扰你。就像一个警察在办案现场办案一样的,他解救人质,他执行特殊任务,这就是一个职业。
对我来讲,记者行业在中国媒体的形态下,发展是不够成熟的,大部分人对记者这个职业理解得过于虚幻,觉得他很崇高,他很辛苦,觉得他在维持正义,其实应该回归理性。在这个职业里,真相是需要恪守的职业道德和精神,无它。至于有的人在这个职业里投机寻租,那不是真正的记者,是行业的蛀虫。
新浪图片:很多人在去报道之前,可能情怀先行了。
陈杰:“情怀先行”是一个自掘的陷阱,万一你干不好怎么办,多丢脸啊。我去日本大地震的时候,是第一批,比较早,后面再有人去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有核辐射危机了,网上到处都传“日本要完蛋”这样的话,说日本的核辐射对整个日本,甚至对中国都会带来影响,国内都在抢盐嘛。有些记者一到东京就被所在媒体召回,我没有听命报社要求撤离的要求,“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在现场,指挥的领导不在现场,基于科学判断的基础上,我比后方领导更清楚事实,所以,我按照自己的判断执行。
新浪图片:也就是说,他们连现场都没到。
陈杰:走的时候,有的媒体搞饯行啊什么的,回来还庆功,有些不可理喻。我是一直在那待了大概半个月,做了比其他媒体记者都多的报道。我是最后一批回国的,回来后,体检一下身体,接着又进行下一个采访,一切如常。你所有的采访,所有的行动,都需要基于一个科学的判断,再者,你还是要有勇气的。我当过兵,有克服困难的那种冲动。
新浪图片:这种科学的判断如何体现在这次采访中?
陈杰:辐射这个东西是无色无味无形的,是看不见的。核辐射可不是开玩笑,我会通过一些公开的数据,测算我到达的范围,在什么程度上不会受到伤害。日本对整个数据的公开是非常透明的。我当时去也是一个团队,四个人,其他人说担心辐射不敢去,那可以不去,这种情况下要安全第一。但对我来讲,我判断没有问题,所以我自己选择去了。
新浪图片:所以说你也不是非要执意去?
陈杰:对,但是作为一个记者,要有一种本能的冲动,这种冲动不是你理性上能控制的,一定要有这个东西。就像我当年去腾格里沙漠往里走的时候,发现一旦迷路就完蛋了,因为天马上要黑了,沙漠里面迷路不仅是干旱缺水的问题,而且还有很多未知的东西,这时候你就需要一个冲动,你走还是退,有可能你往前走可以,没问题,但你如果退,有可能就是一辈子的遗憾。这时候你的理性和你内心的另外一种东西在博弈。我尽量去突破一下,也就突破了。就跟我在运动的时候一样的,当你达到极限,跑不动的时候就挺一下,你过了这个极限后会发现,你可以到达,可以做到。有时需要这种冲动,这种冲动不是头脑突然一热的冲动,它基于一个长期的积累。就是你经常遇到这种重大事件,积累了一定的经验和判断能力,顺着你的第六感,再往前迈一步。所以这种突破意识,真的是需要一种非理性的东西来支撑。
用情绪说话,只会让你偏离事实
新浪图片:你在报道安徽安庆强砸老人棺木,多名老人自杀身亡事件的时候,也很克制,这种克制在很多记者那里很难实现。比如说我要看到那种事件的时候,肯定非常愤怒,你怎么排解这种愤怒,不要让它出现在镜头中。
陈杰:我可以通过微博微信表达我的情绪,但报道时需要客观。虽然没有纯粹客观的报道,但呈现事实,对于记者来说,是最基本的一个要求。
所有记者都有过这样一个经历,你最初在进入媒体这个领域的时候,你会带着情绪,这个坏蛋我一定要狠狠的用报道来鞭挞他,但真正地你透过人性,透过一些社会的基本问题去观看的时候,不是这样的。在一个事件里会有很多根源,而不是说这个人有多坏,或者说这个官员有多坏,不是,它是一个庞大的体系,有一个团队,都把他恶的一面呈现了出来。所以你在拷问的不仅是事实本身,你拷问的可能是体制。在这个过程中,你要理性的去看,问题的根源在哪里是最重要的。否则你用情绪的话,会偏离事实,让别人看的只是你的情绪。
新浪图片:不能轻易落到一个具体的人身上。
陈杰:对,实际上情况不是这样的,里面有其他的东西,真相有很多种,你眼睛看到的和背后的也许是不一样的。
我们看一些好的报道类的文章,它的文章里面就没有一句带有个人情感的表达,不会说我激动得热泪盈眶,不会这样,它只是陈述事实,用非常准确的语言表达事实。越是重大突发事件,或者非常恶劣的事件,越需要准确的表达。你不是写虚构小说,你是写新闻的本身。每个人都有一个成长的过程,我最初作报道的时候,有时也会带着个人情绪。
发现问题的本质是最重要的,《新京报》对新闻的判断、对新闻的介入,一直恪守这一点,这对我们是一种约束。尤其在做一个舆论监督报道的时候,当领导不能够从你的采访里看清楚这个问题的根源,或者你没有切中这个问题的要害时,是不允许发的。只有切中问题的要害,触及它的本质,这个报道才是成功的,而且证据链一定要非常扎实,不能勉强。
新浪图片:你说“事实越荒谬,记者的原罪就越多”,是不是基于这个语境?
陈杰:作为记者,我发现,越深入真相,真相的黑洞越令人心惊,那种无力感令人羞愧,如果我有足够的能力发现真相,有足够的力量呈现真相,有足够的勇气免于恐惧,那么我才能称得上是一个优秀的记者。而事实是,我仍旧有差距。
中国媒体形态,记者分两种,一种宣传,总有一波人在做这样的工作,传递正能量,无可厚非,这种存在是合理的。还有一种,就是“扒粪工”,不热衷报道好人好事,而是报道公众看不见的或者忽略的真相,及其背后的故事,总是怀有强烈的批判意识,那么我更愿意做后者。这种人会更有力量,他内心的力量会更强大一些。
新浪图片:是不是很多记者都有做战地记者的理想?
陈杰:我就有啊,做战地记者需要几个先决条件,一个是你的语言能力;第二个单位给你的支持力度;第三点就是你个人的自我防护能力、风险意识,这个非常重要。
很多国外的战事报道,都是外媒体去做的。为什么在国际事件上中国记者总是缺席,或者说参与得总是不够深入呢?虽然我们大的通讯社和电视台有时参与,但相比较,还不够职业化,这可能跟我们媒体的制度设计有关,也可能跟大部分中国人欠缺冒险意识有关系。
新浪图片:国外的媒体从业人员更职业化一些。
陈杰:对,一个是他个人的独立精神,第二个就是职业素养,判断一个事件的时候,他不会太个人情绪化,他就是客观的,真实的,这是最基本的一个底线。如果这个底线你做不到,那你就别在记者这个行业里了。我们很多人做不到这点,只会粉饰太平。我觉得媒体就应该有“问题意识”,这点跟以前比有变化,大家可以去追问一些比较现实和尖锐的热点问题了,这是进步。
真相一直在那里,需要你去发现
新浪图片:很多摄影记者,特别在乎大事件报道,不大愿意面对日常的社会现象,你一般是怎么处理的?
陈杰:其实真正的大事件只是表象的,大事件呈现的是一种现象,比如天津爆炸,它是矛盾集中到一个点才爆发的一个大事件。其实中国现在未尝不是一个处处爆发新闻的地方,只不过是你表面上看风平浪静。普通老百姓看不到,是因为他没有太多的渠道可以看到,他甚至只能通过媒体渠道看到。你作为记者,应当更善于发现,看到更多的东西,但这种观看是需要训练的,要不断积累,不断判断,不断接触不同的群体,挖掘问题背后的故事。所以说到处都是故事,你身边到处都是。
一个东西爆发出来你再去关注,肯定晚了,那为什么在此之前很多人熟视无睹呢?其实这是媒体的失职。媒体的原罪就在这个地方,真相在那个地方,你却看不见。比如你是个警察,你必须要比别人有更犀利的眼光,做记者也是这样。
很多事实都存在,只不过是需要你去发现,表面上看遇到重大事件媒体蜂拥而至,这并不是一个好现象。就像《聚焦》这部电影一样,大家都认为天主教牧师性侵儿童的事是存在的,就因为没办法对抗,大家都就过去了,但《波士顿环球报》却抓住这个,深挖下去,成为全球性事件。真正的记者,他的能力就体现在这个地方。
同样一个重大事件,十家媒体去了,平时训练有素的那一家做出来的就是不一样。你平时的报道做得非常好,那么你去了以后就会直接进入问题的核心,会找根源,而不是去表面上说一些东西,说一些官方公布的数字。
新浪图片:你在做具体的报道之前,对你的报道会改变一些事情的进程有期待吗?
陈杰:会。其实你做报道,一个叫干预现实,干预现实就是我的报道出来以后能够推动这个事件的改变。第二个就是报道事实,报道事实本身引起公众的关注。因为关注度本身就是一种驱动力,它其实是普及一个常识,我把这个常识告诉大家,让大家知道这个事。
比如我报道腾格里沙漠污染,最后腾格里沙漠彻底治污了,这是一个非常直接的东西,它推动了一个事件的改变,但是本质上不是说这个地方污染我把它治理好就行了,这种改变是一种非常浅层次的改变,真正的改变是改变这些决策者的意识,他的环境意识。如果他们只是因为上面要问责,夹着尾巴把污染治理好,这不是我最终想要的。我希望批评者和被批评者能达成一个共识,不能只想到眼前的GDP,这样做会对沙漠生态造成非常恶劣的影响。当地企业和政府能有这样一个思维,这才是最重要的。然后更多的老百姓知道,这个有污染啊?原来还会对空气、对水有这么大的污染。
新浪图片:也是一个普及常识的过程。
陈杰:对。沙漠里有这么多污染,谁知道啊,这太糟糕了。事实一旦披露,就会有数百万、数千万的人对这种现象进行痛斥,这也是一种影响力。这就是一种民意的力量,发声就是一种力量。
影像也需要雕琢出美,但不是漂亮
新浪图片:你做的青海湖垃圾污染的摄影报道里,有一个僧人志愿者,你没有拍他的面孔,拍的是被风吹起来的僧袍,你是被那种美感所打动?
陈杰:不是,其实我是拍的一组人物肖像,这里面有400个志愿者,我不可能全部拍下来,那张照片就相当于一个隐喻,他代表各个层面的,你不一定非得去看清他的面孔,有这么一群人存在,他们一直在做这些事情。不同的身份、不同的职业,有医生、有政府官员、有牧民、有志愿者,都有。
新浪图片:你觉得新闻报道中,需不需要那种具有美感的图片?
陈杰:当然需要了,眼下的传播价值,不是说仅仅报道事实本身。影像有本身的特点,它有构图,它能够非常高度的概括一个事件,它甚至是带有象征性的一个表达。当然了,通过这个图片能够感受到这种事件给你带来的力量。所以为什么说摄影像文字一样,也需要雕琢,一个人他很愤怒的出门,这个过程,文字记者会写出很多种方法,那么摄影也是一样,他要不断地像匠人一样要雕琢。
新浪图片:像一个匠人?
陈杰:对,真的是匠人。我特别排斥大师,就是匠人,就是我很认真地去构图,很认真地去观察这个瞬间、观察这个人的情绪、观察场景、观察现场每个细节,我用一种在我能力范围之内最好的影像呈现出来,来让这个事件更直观的、更有效的传递到观看者的心里面,而不只是眼睛。
新浪图片:这样一来图片会不会越来越漂亮?
陈杰:“漂亮”这个概念不是这么理解的。
新浪图片:像詹姆斯-纳切威拍的那样?
陈杰:对啊,他影像很美,它这个美不是说光影特别美。它的美在于画面的组合,对人物情感的表达非常充分,这是一种美。“漂亮”是个有点浮躁的词汇,“美”是一个偏中性的词汇,它能够传递人性之美,甚至人性之恶。比如反映卢旺达种族屠杀那张荷赛大奖的照片,它画面构图很美,但它体现的是什么,对人类的这种自省,它体现的是这个东西。
还有一种相对温和的方法,把一种悲伤的东西呈现出来,让你乐于接受,我们叫它影像伦理,它是一个底线。我有可能拍了一个很安详的内容,或者说可能拍一把刀子就行了,我要回避一些直面刺激人感官的东西,要更温和的去表达,摄影它也和文字一样,是有道德底线的。语言暴力和视觉暴力都存在,这个边界需要我们自己去把握。
所以美和漂亮,是近似,却又有很大不同的两个概念。我们设计一个东西会把它设计的很漂亮;我们拍一个影像的时候,也需要美,不会把乱七八糟的都容纳进去。
你看战争硝烟弥漫的时候,卡帕拍了一张照片,炮弹打出去那一瞬间,那个画面很美啊,但是那种画面是战争啊,它不是电影,这个“美”背后就是一种惨绝人寰的灾难。其实你通过一系列的照片可以呈现出来,只不过它的构图很舒服,从审美来看,它很舒服。
寻找事件中的那张象征性照片
新浪图片:荷赛存在这样的问题,就是说它越来越多的可能会呈现一些暴力的镜头,观众在看的时候会受刺激,产生暴力期待。所以这种视觉暴力的加剧,可能给观众养成了一定的嗜好。
陈杰:不是,荷赛的整个底线还是非常清晰的,你看荷赛每年大奖,尤其这几年大奖,包括今年,它就是象征性,突出的是“希望”两个字,就是人把那个小孩递出去那一瞬间。因为今年大家印象最深的是,认为获荷赛的一定是那个难民小孩死后趴在沙滩上那张,可为什么没有获荷赛奖呢?从影像来讲,它很平淡;第二个,这是直面死亡的东西,有些人就承受不了,太悲伤了。
新浪图片:“隐喻”在这种视觉报道中,会越来越多被使用?
陈杰:我们经常说一张照片它有象征性,可能用“隐喻”稍微窄了一点,象征性,就是通过一张照片表达一种现象。这种照片其实是高度概括这个事件本身的,就是它能够有划时代意义。比如说我们一系列的历史事件,每个时代有不同的照片,包括《小平,你好》那张照片,都有每个时代背后的故事,它带有象征性,它代表那个时代人的这种思维的解放。包括汶川地震的时候,那张带有象征性的照片是非常重要的。荷赛曾经评过中国摄影师陈庆港拍的被解放军救援的一个伤者的照片,就像耶稣一样躺在那个地方,眼神特别耐人寻味,是对生命的一种希望,它就是非常有象征性,而不是一个直面惨淡的画面。所以说很多摄影师在这个事件中会去考虑这个东西,我在记录所有这个过程的时候,其实我最想拍到的是一张带有象征性的照片。一千个摄影师去了,可能只有一个摄影师拍得到,就是这样。
让学员做他自己就好
新浪图片:这次新浪的活动,你想传递一些什么样的信息给学员?
陈杰:其实我觉得摄影这东西不是教出来的,不是靠短期的培训去教;摄影跟你的生活、思想、习惯分不开。如果你是个赛车手,在开车的过程,你的性格、你的判断、你日常生活中很多东西都是关联在一起的。
摄影也是这样,你真正去想在这个行业里要做深、做透,把它作为一种我对这个社会的观摩和表达的方向,那么你就需要自己所有的行为习惯,有所调整。比如说我拍一张照片,我怎么去跟别人沟通,我要恪守一个什么样的底线,我在报道一个真相的时候,不要去撒谎。这样的话,这些东西都会慢慢地成为你生活和性格的一部分。
遇到困境的时候是往前走,还是往后退,我为什么要往前走,我有没有这个能力去走,我现在退,是暂时退,还是永久的退,这个东西都进入你的生活。
新浪图片:你会把学员会带到事件现场吗?
陈杰:可以带到事件现场,我主要是观察他拍摄的方法,然后告诉他们,去拍,现在有一个事,你怎么去判断的,按你这个思维去判断,然后他去拍,拍了之后他整理出来,结合一些简短的文字,表述他的看法。
在这个过程中你是要观察他的,可能他的一些习惯会干扰他,需要稍微提醒他一点。但一开始你不要去干预,最后你每天总结的时候跟他交流、探讨。最后他形成的东西,或者他表达的可能是他这种思维、这种观点,都没问题,只要他忠于自己的表达就可以了。其实很多东西需要沟通吧,所有的东西也不能先入为主,不能说我是老人,我有足够的经历和对事件的判断,就把这些嫁接给他。
人不是相互复制的,每个人要发挥他个性的亮点,把它放大,这是最关键的。当然有些人他自己有很多内在的潜质,他可能看不到,你要鼓励他,他就可能往前走,就是这样。总之,如王尔德所说的“做你自己,因为别人都有人做了” 。
所获奖项:
2016 荷赛一般新闻类单幅作品三等奖;
2016 国际新闻摄影比赛“华赛”自然与环境新闻单幅金奖;
2007、2015 “金镜头”中国年度杰出摄影师奖;
2015 新浪图片“摄氏2014”年度报道摄影师大奖;
2015 最佳环境报道奖年度最佳记者大奖;
2015 CCTV年度法制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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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孙先进 SN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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