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没有道德的年代，你们动辄义愤填膺
文/景凯旋
很少关注娱乐圈的花边新闻，但最近有关女演员柳岩的一则新闻却让我感到惊怖，不是惊怖于事情本身，而是惊怖于许多局外人的反应。
事情的起因很简单，这是一个娱乐界人的婚礼，伴娘柳岩在婚礼上被五个伴郎抬起来，要扔到水池里。这个恶作剧传到视频上，顿时引来舆论汹汹，许多人以公众的名义，一致谴责那几个男艺人是在性骚扰，侮辱了女性，必须向柳岩道歉，向公众道歉。
这几个男艺人吸毒了吗？没有。聚众淫乱了吗？没有。他们只是在亲朋好友的聚会上搞了一个恶作剧。他们并没有触犯法律，只是触犯了一些人的道德标准，引得他们站出来见义勇为，要讨个说法。你可以说这个恶作剧很低俗，可如果要上升到性骚扰的法律层面，就必须是当事人的感受和自诉。
果然，柳岩回应了，她没有站在维护自己贞洁的公众一边，而是向几个男艺人道歉，因为亲朋好友间的一个玩笑竟演变成公共事件，由于她在归途中没有及时回应，给他们带来了困扰。但是这已经由不得柳岩本人来解释了，在那些批评者心里，我们说你受到了性骚扰，那就是性骚扰。
道德批判的逻辑是异常强大的，它依靠的是猜测柳岩的真实想法，而猜测从来都是很难证实的。几个大V公号忿忿然指出，你柳岩当时喊了“救命”，受到了性骚扰，你心里一定委屈得很，我们为你愤怒，为你打抱不平，但你的觉悟太低，或者是你感到作难，由于你担心得罪了圈内人，以后不好混，居然还向那几个男艺人道歉，这是什么世界？
退一万步说，这件事已经成为公共事件，那就需要处理公关危机，首先应当由那几个男艺人当众向柳岩道歉，然后再由柳岩出面，说大家都是朋友，自己可以原谅他们，我们的愤怒也就平息了，但是他们却一声不吭，这是什么世界？
这是一个道德嘉年华的世界！这样的道德批判已经超出了批评对象应受批评的程度。显然，真正伤害柳岩的不是那几个男艺人，而是社会的道德审判。柳岩和那几个男艺人不要认为这是他们自己的私事，他们是公众人物，一举一动都是属于公共领域，没有私人领域可言。即使柳岩本人没有感到此事触犯自己的底线，但它却触犯了所谓公众的底线。
我本来以为，中国社会早已没有了底线，强制拆迁，城管打人，生产毒奶粉，贩卖假疫苗，食物里掺地沟油，讹诈助人为乐者，早已是司空见惯的事。现在看来，中国社会原来还有底线，那就是亲朋好友间相处也得遵守一些人认定的道德标准，即使是玩笑也得遵守男女之大防，否则有伤大雅。一个道德水平不高的社会在某些方面反而会表现得道德严苛，这并不足奇，中世纪的宗教社会就是如此，人人互害的文革也是如此。
如果这种玩笑发生在某个普通人身上，大概不会有多少人关注，因为这构不成新闻。也许有人会说，娱乐界人都是公众人物，所以对他们就得有更高的要求。然而，公众人物不等于公权力，尤其是演艺界人，他们尽管风光无限，腰缠万贯，但却无权无势，不但不能伤害任何人，而且必须要讨好公众。在这个意义上，他们的地位甚至低于公众。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他们成了道德批判的靶子。批判他们不仅能获得优越感，而且绝对安全。
我不认为这几个艺人伴郎的玩闹就突破了道德底线，问题是允不允许有人在亲朋好友间开些低俗的玩笑。由此想到孔子的话：“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人有所欲，也有所不欲，如果你一生中免不了也会开这样的玩笑，那你一定会反感别人对你的指责，除非你永远一本正经。按照以赛亚•伯林的说法，孔子这句话就是“消极自由”，即免于他人干涉的自由。从法律上讲，就是人的基本权利。孔子还有一句话：“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这属于“积极自由”，即要实现自我的自由。那些谴责艺人的人，奉行的正是这种自由。
“消极自由”与“积极自由”都是人类生活不可或缺的，同时我们也须认识到，“消极自由”是不完美的，但相比之下，“积极自由”则更容易遭到滥用。在我看来，儒家奠定了中国几千年的道德基础，可以说它给予社会的一切益处都是来自“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而它所造成的一切问题则是来自“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尽管它同时体现了知识分子的社会责任感。
我相信那些批评者都是出于良好的道德责任感，但不分不同的道德层次、群体和范围，要求每个人时时刻刻都必须一本正经、不苟言笑的社会是一个无趣的社会，它也预示着许多人其实想要回到从前的那种一元的、绝对的社会。你说，这会是什么世界？
（首发公号“冰川思想库”bingchuansx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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