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系后裔 很少做官
本刊记者 李宗陶 发自娄底、长沙
57岁的胡卫平原是双峰县图书馆员,一介书痴。据说,他收集的湖南省大小地方志比省图书馆还全。当他在长沙新民路、定王台、清水堂、窑岭一带的旧书店转悠时,店主会迎上来。
就在记者采访的当儿,一本民国三十二年由正中书局刊印的薄薄小册子《博物馆》寄到了,编著者是曾昭燏(曾国潢曾孙女)和李济。这是胡卫平主持的曾国藩研究会从孔夫子旧书网上以380元的价格买来的,原价1元2角。4月初,富厚堂要为这位优秀的考古女学者、前南京博物院院长开一个研讨会。
曾国藩五兄弟绵延至今已到第八代,凡在大陆能访到的在世者,胡卫平和同事都上门见过面。有些后裔一开始淡而疏远,渐渐被他的诚意融化。在荷叶镇那间阴冷的宿舍里,他随手从一个马夹袋或蛇皮袋里抖出来的,是曾家某位后人的日记影印件,或各家珍藏的书信、手迹和照片。在长沙,曾宪琪(曾国藩直系第五代,曾纪鸿的玄孙女)对记者说,“曾家的好多事,胡所长比我们都清楚,都戏称他是我们家的大管家。”
这五房里出过的有成就者大约240多位:光禄大夫、建威将军曾纪官、曾广銮,清末翰林曾广钧,资政大夫曾广江,刑部员外郎曾广镕,女界诗人曾广珊(曾与陈寅恪唱和,女儿俞大是曾昭抡夫人,儿子俞大维),教育家曾约农、曾宝荪,翻译家曾宝葹,高教部副部长、化学家曾昭抡,教授曾昭枚,考古学家、博物馆学家曾昭燏,湖南广播电视台工程师曾昭棉,湖南大学电机系主任、教授曾昭权,北平交通博物馆主任曾昭亿,原农业部办公厅主任、园艺学家曾宪朴,全国妇联副主席曾宪植,3位中国人民大学教授曾宪楷、曾宪柱、曾宪森,轻工部造纸研究所研究员曾宪榛,出版家曾宪元,画家曾厚熙(宪杰),导演曾宪涤(代表作《乔太守乱点鸳鸯谱》)等。
曾国藩与欧阳夫人生有三子,长子曾纪第,早殇;次子曾纪泽,51岁过世;三子曾纪鸿,33岁英年早逝。曾纪泽这一脉,刘氏育有三子三女,其中两子一女夭折,由纪鸿过继的广铨及次子广銮传递香火。
曾广铨跟随曾纪泽在英国多年,精通英、法、德语及满文,后来出任过驻韩、日大使,驻英三等秘书之职;参与过《金陵书局刻书章程》的拟定;1897年与叶翰、汪康年、汪钟霖等联名创办主要译述西方通俗儿童作品的《蒙学报》,1898年任《时务报》(后改名《昌言报》)总翻译,与主笔章太炎合作翻译英国社会学家斯宾塞的著作《短论:科学的、政治的、思辩的》;还创办过《中外日报》等,算得上是中国第一代报人中的活跃分子。
他这一支,到曾约农(终身未娶)一辈断了;曾广銮这一支,有洛阳第三人民医院内科主任医师曾宪文(曾昭权次子)及其一子一女;曾广銮的女儿曾宝苏在美国,如果在世,也有100多岁了。相比之下,曾纪鸿这一脉的垂丝图比较丰茂。
君子之泽,五世未斩
曾国藩在家书中讲过自己的曾祖父竞希公俭省的事迹:“少时在陈氏宗门读书,正月上学,辅臣公(高祖)给钱一百,为零用之需,五月归时,仅用去一文,尚馀九十九文还其父,其俭如此。”还提到祖父星冈公在他进了翰林院之后,“犹亲自种菜收粪”。
星冈公传下治家八字诀:“书蔬鱼猪早扫考宝”,即读书、种菜、养鱼、喂猪、早起、扫屋、祭祖、睦邻。富厚宅正厅取名“八本堂”,现有曾纪泽手迹:“读书以训诂为本,诗文以声调为本,事亲以得欢心为本,养生以少恼怒为本,立身以不妄语为本,居家以不晏起为本,居官以不要钱为本,行军以不扰民为本。”曾氏后代均奉行不懈。此外,曾氏家训中还有三不信:不信僧巫(和尚师公),不信地仙(风水先生),不信医药(凡药三分毒);三致祥:孝致祥,和致祥,恕致祥;以及“勤俭孝友”等等。
曾国藩说过,“家中要得兴旺,全靠出贤子弟”,“子弟之贤否,六分本于天生,四分由于家教”。还说:“银钱、田产最易长骄气逸气,我家中断不可积钱,不可买田,尔兄弟努力读书,决不怕没饭吃。”
他一年俸禄2万两银(含养活众幕僚),过世前家人清点遗产,钱银恰好2万两,他大吃一惊,没想到自己“存款”这么多(李鸿章身后仅白银一项达4000万两)。
他平时着土布衣,仅有的一件天青缎马褂礼服要逢重大活动才穿,穿了30年。每顿只吃一个菜,“决不多摄”。族人花七千串钱(一串一千文,约合5000两银)修缮富厚堂,被他痛斥一顿,并说“新宅一次不踏其门”。
熟读《曾文正公全集》的胡卫平告诉记者,除去那些“不为圣人便为禽兽”的自我修炼,曾国藩有时也很诙谐:跟湘军将领一同吃饭时常讲笑话,诸将喷饭,而他捋着胡须不动声色;曾家妇女常常纺纱到深夜,“夜治木棉,声达户外”,有天夜里曾纪泽被扰得睡不着,向屋外的刘氏恼道:再吵下去,把你纺车砸了。片刻,从另一房内传出曾国藩的声音:把你母亲的一并砸了。
钟叔河当年编《曾国藩教子书》、《曾国藩与弟书》时,称前者为“爱之以其道”,后者为“一个政治人物的私房话”。
唐浩明则说:君子之泽,五世未斩。但他读着曾老夫子的言行事迹,有时也不免拍案。譬如对长女曾纪静,许给袁家,夫君在她过门前就纳了小妾,成亲后花天酒地不算,还常有家庭暴力。曾国藩很生气,将女婿逐出家门,却勒令女儿回夫家侍奉公婆——今人恐怕难以接受。
后人大多规矩、老实、谨慎、勤奋
曾国藩的直系后裔,目前国内能访到的约有十余位,分布在长沙、北京、阳、济南、洛阳和大同,多为宪字辈。原中国艺术学院副院长张庚(2004年去世)的母亲曾宝菱是曾国藩的长曾孙女,其夫人张玮现居北京,张玮的母亲是清末著名书法家黄自元的外孙女,在京的曾氏后裔常在张家聚会。其中,曾樾(人大教授曾宪森之子)是曾国藩的直系第六代,北京双榆树小学校长,一个在教育上很有想法和建树的人;他的儿子曾沐在北京某公司工作。
海外的有曾汝剑(曾纪鸿曾孙女、曾昭桓之女),病毒学家,现居美国底特律,她丈夫王定明的父亲王东原曾任国民党湖南省政府主席;曾群(曾纪鸿玄孙、曾昭杭之孙)从北京大学毕业,现正在美国哈佛大学攻读博士;曾樾的妹妹曾力现侨居加拿大。
记者在长沙登门拜访了两位:63岁的曾宪华(曾纪鸿曾孙、曾昭棉之子,字小岑)和73岁的曾宪琪(曾纪鸿曾孙女、曾昭楗三女)。
像家族中同辈人一样,曾宪华和曾宪琪的命运都被笼罩在那个一度沉重的“曾”字底下。曾宪华报考湖北艺术学院声乐系,到最后一关被告知“你没考取,水平不够”,19岁下到农场,一呆14年。从“四清”到“文革”,家里没安宁过。他的4个姐姐各有一份不易的经历。曾宪华回城后在长沙园林局工作,1987年被动员入党。他笑着回忆道:“那个评议会很有意思,有个老工人站出来说,‘小岑这个同志平时表现还可以,但他家里的成份蛮高的嘛。’”领导发话说:“现在还说这些干嘛,都什么时代了!”
曾国藩的直系后裔少有做官的,用曾宪华的话说,他们大多规矩、老实、谨慎、勤奋。“我不会应酬,不愿去领导家,见了领导不会点头哈腰,也做不到说假话不怕丑。”在几十年的阅人历事中,曾宪华找到了默守尊严的诀窍:“见了领导,你不理他,他就尊重你;你老往前凑,那就是讨骂。”
记者也见到了曾宪华的大女儿曾梦佳,一个谦和而柔美的女子。她现在是长沙市某区法院的副院长,有个5岁的女儿。她从唐浩明的小说开始对先祖有了理解,这些年,才读了文集和书信。在她心里,这个姓氏是一种荣耀,但不需要宣传。“曾家人的性格和素养,让他们对权力和财富的欲望没有那么强烈。因为时世,我的几个姑姑没有受过很好的教育,但她们身上都没有市井味。”
曾家很多女性终身未嫁
曾家的女性终身未嫁的比较多,如开办长沙艺芳妇校的曾宝荪、专注于考古的曾昭燏,按照荷叶镇富圫村的习俗,后辈常以男性称呼尊为“伯伯”、“爷爷”。湖南省化工医药设计院退休高级工程师曾宪琪也是独身,她说:“几个姑姑是榜样。”
她外公的祖父是两江总督陶澍(左宗棠长女孝瑜许配陶澍独子陶桄为妻,其孙有女,嫁回曾家。陶澍、曾国藩、左宗棠先后任过两江总督)。7-9岁,因抗战避难,她在富厚堂度过两年多的时光。当时的大宅内,住着二伯曾约农、三姑曾宝荪,两位早年留学英国;三伯曾昭权和伯母、五伯曾昭桓都是留美归国;长沙有名的化学教师袁鹤皋先生当时也寄居在思云馆。据藏书楼的管书人王席珍回忆,曾家女婿叶剑英(娶曾国荃玄孙女曾宪植为妻)在抗战期间,曾到富厚堂,与曾宝荪、曾约农相叙。
曾宝荪回国后与曾约农在长沙开办艺芳女校,此时担当起教育子侄之责,每天会向适龄子弟教授语、数、英等课程;曾昭权则教授国文。九姑曾宝葹当时看的都是原版小说,九姑爹在英国大使馆工作,二人有共同的译著。曾宪琪还记得到无慢室汇报学业,坐在三姑腿上背诵,之后得了一件小奖品的事。
富厚堂那两年,她从长辈那里获得的认知是:做人要正直,读书很重要,不读书,不明理。她也记得那些令人不安的日子:书读不好,没脸见长辈。而那些学习较好的兄弟姊妹,才有资格上藏书楼。
“曾家第三代、第四代,绝大多数留学海外,潜心做学问的多,做官的很少。曾家不重男轻女,曾家的女人不缠足。我这些姑妈素质都很高,她们从小就被教育要自强,不能只做男人的附庸。”曾宪琪比曾宪华长10岁,青春期适逢50年代,因此成为第五代中不多的上过大学的人。许多年里,她在各种登记表的“成份”一栏里,填的是“职员”。受到不公正的待遇、心里不痛快的时候,她会“找几道数学难题来解解”。
“这一百多年里,对文正公的评价反反复复变了好几次,我认为现在的比较接近历史真相。作为曾国藩的后代,我觉得欣慰。”曾宪琪说。
每当有人对曾国藩的第五、六代未能出一个显达人物表示惋惜时,曾宪华会略低了头,缓缓地说:“可是,曾家那么多代,你找不出一个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