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记者 郑廷鑫 发自北川、都江堰、绵竹
“5·12”大地震究竟夺去多少孩子的生命,目前我们仍不得而知。
一年过去了。如今,在板房社区,随时都能见到挺着大肚子、但显然已不再年轻的母亲。她们中的多数,是失去小孩后走上再生育之路的。然而,如今的光景,跟他们初为父母的时候,已经相去甚远。高龄、悲伤、困顿、担忧、抑郁,各种问题随着日渐隆起的肚子而到来。
可以预见的是,在地震发生周年到来之际,灾区将会迎来再生育的高峰。我们选取了几个不同类型的家庭,记录下他们过去的时光、灾难的破坏、心理的挣扎、艰难的重生,以及未来的希望。
曾经,和未来的希望
震后第一个清明节,回忆让人尤为感伤。曾经,住在任家坪的胡兴琼,有着一个幸福的三口之家。15岁的儿子徐茂涛长得浓眉大眼,上初二,在学校人称“徐帅”。就在地震前一天,儿子跟同学打架,把同学揍了一顿,胡兴琼还被老师请到学校去。老师说,小孩的语文比较好,但上次数学考试只考了28分……
一切过往,从大地摇晃那一刻开始,命运就注定无法再逆转。
清明节这天,胡兴琼和干女儿秦睿婷也想到老县城去看看。但7个月的身孕,和干女儿在地震中受伤的腿,让她们无法走远,只在高处眺望了一会儿就回家。
胡兴琼是任家坪里为数不多的,还能住在自家房子的人。丈夫徐昌荣是泥水匠,自己修的房子结实,这栋两层的小楼历经了地震和泥石流,依然无损。现在,二楼租给了正在修建曲山镇政府的城建工人,每个月1200元的租金,是他们唯一的收入。以前还有一亩多的地,现在被征用建了板房,听说一亩地有580元的补偿。
最后一次见到儿子,是去年的5月16日。徐茂涛从北川中学的废墟里挖出来的时候,全身都是灰尘,除了嘴角有点血迹外,看不到其他伤痕。双眼紧闭,好像睡着一样。
地震过后,当胡兴琼和丈夫赶到学校,这里已经聚集了无数家长,废墟里也有无数的哭喊声。她高喊儿子的名字,听到儿子的声音:“我要喝水。”到第二天上午,无论她和丈夫怎么呼唤,儿子再也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徐茂涛在废墟里的最后一句话,是跟同桌好友秦睿婷说的。他说:“你要坚持下去,就算我爸妈救不出我,也能救出你。”徐茂涛受了内伤,一直在吐血,最终脱水而死。
秦睿婷活下来了。在废墟里,她一直给同学们唱歌,鼓励大家坚持下去。同学点什么歌,她就唱什么。到了最后,点歌的人越来越少。在这个包括老师共有69人的班上,只有17人逃出。
大批志愿者涌进北川。胡兴琼的厨艺好,就帮志愿者做饭,每天到擂鼓镇买菜,回到任家坪,给20多个志愿者做饭,一天能赚15元。这样可以让自己忙起来,不要天天呆坐着想儿子。
同时,她开始寻找被救出的秦睿婷,一个儿子经常提起、自己却从未见过的女孩。在志愿者帮忙上网发帖后,终于找到,秦睿婷被送到西安的医院治疗。夫妻俩乘火车到西安,“就想去看看孩子的伤恢复得怎么样。”
在西安,吃饭的时候,在地震中失去父母的女孩,突然对徐昌荣夫妇喊道:“干爸干妈。”命运关上了一扇门,又打开了另一个窗。
儿子的死让他们拿到6万元的补助,政府给两人买了基本的养老保险。但是,当生活重回正轨后,夫妇俩总会想起儿子,看到照片就会流泪。过年时,看着别人全家一起吃饭,想到自家无法再团圆,就没心思再去走亲戚了。
志愿者走后,徐昌荣对妻子说,“生一个吧,两个人过没意思。”去年9月,检查出又怀上小孩,缠绕已久的悲伤情绪才稍有缓解。不过很快,欣慰又转为担忧,在38岁的年龄再生育,是否可靠?
地震两个月后,四川省人大常委会通过《关于汶川特大地震中有成员伤亡家庭再生育的决定》,允许在地震中失去孩子的父母养育新生命,北川也启动了“再生育全程服务”项目。去年年底,居委会通知胡兴琼,办理相关手续后,小孩遇难后再生育的家长,从怀孕到生产的一切费用,都由政府承担。这让胡兴琼对肚子里孩子的担忧稍减,也看开了一点,“小孩以后的成绩好坏无所谓,健康成长就好。”关键是夫妻俩的身体好,还能干活。至于未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把小孩养到15岁,太辛苦了。”徐昌荣一家都是羌族人,本可以生两胎,当年家庭条件差,只生了一个。但是,就算生两个也不保险,徐昌荣的堂哥徐昌军,原来就有两个小孩,女儿徐一丹18岁,儿子徐煜森15岁,一同被埋在北川中学的废墟里,至今仍没有挖出来。
徐昌军也是泥水匠。地震的时候,他不在北川,在北京的鸟巢工地打工,一天能有120元的收入。“以前打工的时候,总想多赚点钱,让小孩专心读书,别跟自己一样,在外面吃没文化的亏。”现在他却自责,“如果他们不读书,出来打工,就不在北川中学里,反而会没事。”“42岁的人,有啥子想头呢?全部的盼头,几秒钟就震掉了。”
如今,徐昌军39岁的妻子曾木会也怀孕6个月了。
无望的等待
地震一周年的日子逐渐临近。这一年,无数人的生活改变了,甚至原有的观念和价值体系也改变了,脾气也变坏,对情感的需要比以前更多。
夜晚,惨白的月光披洒在板房上。一个孩子遇难的家长喝多了几杯,把我拉到板房里坐下,两眼通红地说:“我挺痛苦的,地震让我的人生观产生巨大的变化。”这一年来,他一直提不起精神,“思想无法集中,完全没有心思再工作下去。”那些死亡的场景,总在不经意间就浮现起来。
地震前,他戒酒很久了;现在,他天天借酒浇愁,试图麻醉自己,却发现举杯浇愁愁更愁。
对于徐昌荣和徐昌军来讲,妻子的重新怀孕,好歹让生活有了新的希望。但经历丧子之痛的另外一些人,重新怀孕后,却又遭遇了胎儿死亡或者流产,再一次的打击让他们濒临绝望。
“胎死是跟急性的心理反应关系很大,所谓急性的心理反应,包括愤怒、暴哭,就是突然起来的情绪,非常激烈的。这种急性的情绪反应必然导致我们的神经系统、内分泌系统、血液循环系统的改变,而任何一个系统的改变都会影响到胎儿的发育。”心理咨询师刘猛说。
还有一些失去小孩的父母,再生育的大门永远地关上了。
谢兴和的妻子文华蓉,在2005年因为肿瘤问题动了手术,切除了子宫,丧失了生育能力。16岁的儿子谢森宇在北川中学遇难后,家庭“最大的希望没了”。
有一段时间,文华蓉天天看着儿子的照片流泪,谢兴和让她到“完美春天”志愿者组织当志愿者,管理图书、照顾老人,虽然没有任何收入,“总是做点好事,比天天在家里流泪好。”
儿子是个懂事又害羞的小孩。上幼儿园的时候,在城里看到高楼,就会说:“那是当官的住的。”现在,文华蓉再提起儿子,不会流泪,一直微笑着,仿佛儿子只是出去耍一下,天黑还会回来吃饭。
儿子不在后,文华蓉在绵阳花了35元,买了个布娃娃,每天都抱着,睡觉拍照也不例外。“她喜欢孩子,又生不出来了,只能抱这个。”谢兴和叹息着。板房外面,风雨声连连。
谢兴和也没心情去工作了,一个月每人领取130元的低保。“两套房子都没有了,孩子也没有了。原来赚钱是供儿子上大学,现在孩子不在,赚钱有什么用?”
事实上,在2002年10月,谢兴和就失业了。从1986年开始,他就是北川的曲山镇派出所的合同警察。2002年,曲山镇对聘用的20名治安员进行清退,一次性补助4250元。谢兴和不服清退,这7年来,一直都在坚持上访、申诉、打官司,至今仍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解释和处理。
长期的官司,和儿子的遇难,让他一直忿忿不平。在绵阳永兴板房社区的忆家香饭店里吃饭的时候,他一直滔滔不绝,讲述自己在地震后见到的人生百态,充满愤慨,然后是摇头,一声叹息。
也想过领养一个孩子,但很快就打消了这个想法。“我们连房子都没有了,生活都困难,怎么可能领养到?”
微弱的守护
一年后重返灾区,多数废墟已经被清理,重建是现在最大的主题。
在绵竹,很多房子没有倒塌,但全成了危房。现在最忙碌的就是加固公司的工人。白天,这里是一个巨大的工地,闹腾腾的声音充斥整个城市。晚上则是另一番景象,那些满是伤痕的房子里空无一人。
失去孩子的父母,生活的重建也艰难地开始了。这种艰难,夹杂着高龄、悲伤、困顿、担忧、抑郁,各种问题随着那些日渐隆起的肚子而到来。他们发现,如今的光景,跟他们初为父母的时候,已经相去甚远了。
22年前,黄长蓉顺产生下女儿王莉。22年后,她第二次孕育生命之路,从怀孕到生下儿子王杰,却走得异常艰难。
地震前两个月,女儿刚刚结婚,嫁到绵竹的汉旺镇。办喜酒,装修房子,花掉他们多年的积蓄。那个午后,王莉被埋在自家房子的废墟里,同样被埋的,还有肚子里6个月大的小孩,以及王莉的外婆。原本即将四代同堂的家庭,四失其三,人财两空,留下黄长蓉,人到中年,独自面对一切。
之后,丈夫王兴林想再要一个孩子,黄长蓉不肯,“这么大年纪,怎么支撑下去?身体不好也会拖累小孩。”但丈夫坚持要,“必须要一个,屋里没个娃娃,难受得很。”
去年8月,41岁的她检查出来怀孕了。推算起来,这个时间正是她死去的女儿的预产期。至今,她一直相信,自己的孩子跟女儿肚子里的孩子有关系。“我做过一个梦,梦见我女儿生了个小男孩,跟我现在这孩子长得很像。”
怀孕4个月时,黄长蓉检查出患有高血压、胎盘覆盖子宫、糖尿病,在医院保胎了十几天。
大年三十,她给死去的女儿和外孙买了腊肉,“给她们两个上路。”看着空荡荡的屋里,哭了。老公打工回来,安慰她:“肚子有娃娃,新的希望要开始了。”
“我们要坚强。”在怀孕的时候,她无数次对肚子里的孩子说。
3月10日晚上,黄长蓉下身血流如注,血压急速下降,被紧急送往华西医院。11点多,一个怀了7个半月、2.5公斤重的男婴从腹中剖出。
生完小孩后,黄长蓉昏迷了3天。医生让王兴林在病危通知书上签字,王兴林不肯:母子俩要是出了问题,我也去跳楼。房子修来有什么用——那个时候,家里刚修好新房子,花了7万元,其中政府补贴1.6万,贷款2万,其他的就是到处借和凑,都是为了即将出生的小孩有一个好的成长环境。在迷迷糊糊中,黄长蓉听到老公的话,只有一个想法:不能丢下老公不管。
所幸,3天后,黄长蓉醒来。第9天,终于见到自己的儿子。到了第二个礼拜,医生就让他们把孩子抱回家了。
真正困难的日子才开始。从怀孕到生产,一切费用都由政府出,但抱回家后,孩子再有什么问题,所有的开销就得自己出,而全家的收入,都靠做沼气的王兴林打工赚来。事实上,从地震后,王兴林就没有一天停止打工,除了妻子生产的几天。“屋里他是支柱,不能垮了。”黄长蓉说。
但是,在带儿子回家之前,医生就跟她说,娃娃的身体状况不理想。一天,有记者到家里采访,让他们把小孩抱到屋外拍照。结果一吹风,小孩子感冒了。又一次住进绵竹人民医院的板房里。
住院的花销,一天要300来块。“吃得不好,营养也跟不上。还要买水喝,一块钱一瓶,一天喝两瓶水的钱,够在家里吃一顿饭了。”
见到黄长蓉的时候,小王杰还在板房医院的新生儿监护室里。蒙着眼睛,乖巧地躺在一个玻璃罩里,曲着腿,偶尔踢踢脚。仿佛还在母体中。夫妻坐在旁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小孩,一动不动。像是手里捧着希望的烛光,小心翼翼的照看着,祈求这微弱的烛光,不要熄灭。
期盼新生活
地震后,经历了几个月的帐篷生活,人们又开始了板房生活。在北川的任家坪板房社区,每当太阳隐去,夜晚降临,路灯开启,羌族的人们会聚在路口,听着羌歌,围着跳羌舞。老人、小孩、男人、孕妇,在昏黄的灯光下转着圈跳舞。在都江堰的城北馨居,女人们也在灯光下随着节奏起舞,男人和小孩则在打乒乓球、羽毛球。
刘猛开设的“妈妈之家”就在城北馨居的板房里。两间板房装修起来,贴着小孩的画,摆上色彩鲜艳的沙发,放上一些水果,让再生育的母亲有一个相互交流经验的场所。
在“妈妈之家”里,几个母亲吃着苹果,相互说笑。她们的老公,则正对着电视唱卡拉OK,小音箱被嘶吼的声音激荡着,带着点沙沙的杂音:“只是爱要怎么说出口,我的心里好难受。……”
不过,板房的生活并非每个人都能接受。有人开始逃离板房。要么外出打工,寻找新生活;要么出去租房,为了再生育。“我觉得住在板房,对肚子里的娃娃不大好。”一位家长如是说。
张永建就不愿意住在板房里。小孩子刚出生两个月,每个月要1000多块的开销,他还是选择每月多掏400块,到外面租房。
他原想要两个小孩子,而且打算好了,就算有计划生育罚款也要。“两个小孩好一点,可以相互照顾,我们做生意的,也没有什么社保,以后只能靠孩子养老。”
地震把所有计划都打乱了,8岁的儿子随着垮塌的教学楼而去。3个月后,母亲又去世。原来经营得挺红火的两家日杂店也关门了。一下子,仿佛回到15年前,他刚到都江堰打工的时候一样,一无所有。那段时间,他最讨厌的就是有人问:你儿子哪去了?你儿子还好吗?
幸好,就在地震后一个月,妻子怀孕了。
“看到肚子大了,我觉得不能这样,要走出来了。”张永建说,“环境能改变人,但我也可以去改变环境。”他用儿子遇难后补助的几万块,又开了一家副食店,让妻子打理。“尽量让她克制情绪,忙起来就不会去回忆。”
还有补充营养,买棒子骨,盯着妻子吃。妻子比较内向,外向的他就想尽各种办法,逗她开心。
女儿在2月份出生后,他又把副食店转让出去。用儿子的生命换来的钱,再换来新生命的平安落地,“这个店的使命结束了。”
就在前一天,有一个家长去世了,因为一直没走出丧子的悲痛,和长期受束缚的生活,突发脑溢血,年仅39岁。“昨天去送别,有人连买个花圈的钱都没有。”
以前,他拼命赚钱,拼命节约。出门的时候,连一瓶水都不舍得买。现在,变得很重视消费了,“大灾大难都过来了,还怕什么。”“要比以前生活得更好,才对得起以前的娃娃。”
女儿出生后,他把更多的精力放在小孩身上。“以前忙着生意,与儿子的相处不多。”现在,他要把在儿子身上没能实现的愿望,都放到女儿身上,要让她过最好的生活。不信任国产奶粉,他就买美赞臣、多美滋这些进口奶粉。以后,“要让她接受最好的教育,教育是最重要的。”
“我很担心这些再生育的家庭,”张永建说,“父母的怨言会影响到下一代,我不希望我女儿成为这样的人。”
“你想让她成为什么样的人?”
“我不需要她有多好,只想教会她一样东西:怎么去爱人。”
(为保护受访者,文中部分姓名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