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还是走我们自己的道路
——对话南开大学校长饶子和
本刊记者 章剑锋 发自天津
饶子和院士现在忙得简直不可开交。在他办公室的那间小会客厅里进行了几十分钟交谈之后,因为一项更为重要的安排,采访不得不就此中断。几次欲离去的他几次被问话绊住,不得不重新坐回沙发上。最后一次,他仿佛终于下了决心要离开,果断地站起来,与我们握了下手,径直拉开门,拔腿冲了出去。
“我不认为我很忙,”第二次,在约定的时间里做后续访问,他这样说道,“张伯苓公当年同时担任着5所学校的校长,也毫不影响他成为南开大学的灵魂人物。”
3年前的夏天,饶子和被任命为南开大学校长,此前他已是一位著名的分子生物物理与结构生物学家。他空降的这所学校,乃是中国最知名的大学之一。不过还是有一点黑色幽默,他一来就要面对10亿债务。
“中国的教育投入,现在来说还是不够理想的。”饶子和说,“有人说是4%,很遗憾现在还没有到。现在要把教育提高到全民重视的程度才行。”
这位带有明显南方口音的中国科学院院士,正带领着一所“90年的办学历程中一直在困难中前进”的大学,但他对此一点儿也没有抱怨的意思。他说,中国的前途取决于教育,而这一切,“我觉得就要寄希望于我们的总书记和总理了。”
两榜排名问题
《南风窗》:南开大学不久前拒绝向一个大学排名榜交费,并且公开了这一消息,为什么会这样做?
饶子和:任何事情的存在和出现都是有需求的,大学排行榜是社会需求的产物。一定程度上它为公众了解和选择大学、了解和选择专业提供了某种帮助,公众对大学排行榜还是有切实需求的。对大学而言,客观合理的外部评价和排名,也是衡量自身实力水平与其他大学之间差距的标尺。
但一些排行榜有客观性,也有片面性。你是一种什么排法?就体量来说,南开大学是很小的,历来不是个大校。我们只有2万人,在国际上和一些名牌大学比,当然也是大的,但在国内规模前十强里面,我们可能是最小的。
中国的情况比较特殊,1000所大学里面名目繁多,种类各异,用一把尺子能否量出高校的实际情况?要是排名,我认为南开大学是会受一点委屈的。但是我们并没有拒绝排行,不过要交钱、要赞助,我们是绝对不碰的,对于这种事情我们一贯如此。
我们也对这种排名提出一些不同看法,南开在人们心目中地位很高,比他们这个排行要排得更前面。我们不需要某种形式上的评价,你也不能光看排名榜。建校以来,我们培养的人才,从周总理到陈省身到吴大猷,出了一大批这种科学家、文学家、政治家等一流人物。我们有着十分鲜明的特色,向来不以规模和体量著称,这不会因为某些排名和评价而改变。
南开特别重视本科教学。最近美国有个统计,美国的中国留学生,得博士学位最多的、拿到美国永久教职的,其中南开出去的学生大概排在第四位左右。要是用这种排位,南开大学进前五是没有问题的。现在的排名有片面性,可能会把我们排在后面。
《南风窗》:最近还有一个中国大学就业能力50强的排行榜,据说这是一个极权威的排名,你们也是榜上有名。你们的就业率一直很高吗?
饶子和:对于这个排名我一点也不吃惊。南开的就业率往年都在95%以上。你也许要问,为什么没有百分百呢?我认为就业率从来就没有百分百的。有业但有些学生不就,他就要呆在家里休息。这也是存在的。
95%不容易。你要注意到,南开大学还有一些冷门学科,比如哲学、逻辑学、社会学科、马列、文学,这些学科要不要发展?这是完全需要的。要是纯粹追求就业率,我就把它们关掉了。可是这样做不对。大学之所以是大学,就要克服一种浮躁心态。
大学要为社会服务,但更重要的是要对社会成员的发展和人类文明进步有所推动。有些学科是不能丢的。比如我们的历史系是全国最好的历史系之一,学生出来当历史学教授、历史学家是有限的,但历史系有些学生出来往往能找到最好的工作,当部长、省长,我们学校的党委书记就是历史系本科毕业的。
所以说要考虑就业,但不能片面追求就业率。同时还要防止一种倾向:把一些比较基础但对于整个人类文明进步有重要意义的、大学应该办的学科砍掉,这是不行的。我们一定要坚持。
不追求就业率
《南风窗》:能够增加就业率,更贴近市场,难道不好吗?
饶子和:就业率暂时低一两个百分点并不可怕。就是说,怎么评价南开,怎么给我们排名,让他们去评好了。我们还是走我们自己的道路。在学科建设这方面,我们是不会动摇的。所谓热门学科、冷门学科,在不同时代有不同需求。在学生脑海里面如果是一味追求热门学科的话,到最后是会造成社会发展不平衡的。作为学生、老师和家长,对这个问题应该有冷静和客观的思考。
《南风窗》:你和南开可以不在乎这些,但是中国人对此都很在乎。就业难是每年都要议上一议的热门话题,你对此持何看法?
饶子和:事实上,我们也很在乎。我个人认为,中国的就业率随着社会经济发展是在提高的。应该注意到一个现象,原来我们大学生的数量和现在大学生的数量相比,是呈多少倍的增长?查一查,这是一个庞大的数字。所以,不要在这个时候单单强求就业率和就业问题,我们还要把全民素质和大学生数量多了这些事情考虑进去。
《南风窗》:这就带来了另外一个问题,不断的扩招导致大学生数量迅速膨胀,有人开始担心大学生的培养质量。
饶子和:我从整体上是非常支持扩招的。在中国,如果没有大量受到完整高等教育的学生是不行的。通过大规模扩招,使得我们成为一个教育大国。在中国教育史上这是一个历史性的事件。我很佩服、很欣赏许多学校在这方面做出了极大努力,尽管这种扩招可能暂时影响了教育质量和教学水平,但我对他们还是非常钦佩、理解的。
话说回来,我们在这方面贡献很小。我想扩招,但是条件有限。要扩招,就无法保证学生质量。很多学校扩招,他们的条件也许匹配得上。我们有压力,有经济压力,在教学上没有扩招条件和基础。所以坚决不扩招。我们只注重教学质量。我们前任校长就是以一个相对保守的态度,从而保证了南开的教学质量和水平。将来如果有条件的话,我们会适当扩招一点。
名校怎样炼成
《南风窗》:南开大学不具备资源优势吗?你们的资金投入情况怎么样?
饶子和:南开大学由于体量比较小,学校的经济实力相对一些国内综合性的、体量比较大的学校而言,资金投入不够。天津在过去20年的发展也比沿海地区要慢一点,甚至就是西部的重庆大学,投入都要比天津这边多一些高一些。因为我们的投入少,所以说“南开难开”,是真正的难开。
我们要办一所一流大学,这是需要资金的。我们的前任校长为此贷款10亿元。说实话,到今天,这10亿对学校的建设是起到关键性作用的。在日本军队轰炸和唐山大地震期间,南开大学的建筑90%是危房,如果没有这10亿贷款,我就不可能建出将近30万平方米的学生宿舍、教学楼、本科实验楼和体育馆等一大批设施。尽管现在负了10亿债,但这债是负得值的。我觉得这是了不起的一件事情,要不然南开大学谈何保证教学质量呢?
《南风窗》:财政给你们的投入远远不够吗?有别的办法解决吗?
饶子和:我这个校长主要工作就是找钱、找人,特别是要找人。一校之长,是要引进优秀人才的,我们现在有最好的学生,还要有最好的师资,这样才能形成一所最好的学校。拔尖人才、优秀人才的引进和培养是一所大学发展的根本。但是如果没钱,那也不行。可能有人以后也就有钱了,有了钱之后也有人了。
我现在最大的任务还是找人。在现有体制下,找钱这种事儿受限制比较大,难度很大。因为国家对于募款没有减免税费,也没有捐款法,那些对学校的各种捐赠由此会面临一些问题。
财政拨款和学费在我们的经费支出中占主要比例。当然,财政拨款基本上只用于维持教职员工(包括退体员工)的生活,发点工资、补贴就差不多了。财政拨款一般按照学生人数确定。因为我们学校没有扩招,坚持不扩招,所以人数相对要少一点,相比于别的学校,能得到的经费拨付就少得多。
《南风窗》:这种情况下,大学还怎么独立自主?
饶子和:大学的自主独立是有社会条件的,也要以政治体制条件为前提。完全独立自主,不受干预,这是理想主义。我的信心是,中国是在进步的,各方面都在进步,大学的办学也不例外。尽管现在有这样那样的问题,有这样那样的限制,但我对此是乐观的。
什么叫真正意义上的自主办学。这有一个基本底线。我说的是真心话。要挑战现有的一些体制、机制,我想作为现任校长,我是不会去做的。比如说自主招生,这一权力完全是学校的。但南开在这方面就比较谨慎,在自主招生上我们非常严格、谨慎,不会滥用这种权力,不违规招生,不盲目追求规模。这是我们办事的最低准则。
公平教育
《南风窗》:说说教育公平问题吧。今年一些名校相继减少了本地生源录取比例,我们的高等教育是否需要在地区招生上进行一些平衡?
饶子和:在地区招生的平衡问题上,有人要求不分名额,而有人则说现行安排也有合理性。比如西部地区,不给他们名额,那里的学生可能就不会有机会考上这些学校,就要剃光头了,那西部要不要发展?所以还是要考虑一个均衡问题。
公平性、公正性,要从不同的角度来看。我个人认为,现有的招生考试制度和现有的名额分配,存在了这么多年,有其合理性。当然也有缺点。如果你想要将它改过来,难以保证不会出现类似的矛盾。也许不合理性还会更大一点。
我的意思是,改革有时需要非常慎重。在现有的基础上,可以做一些适当调整,但不宜整个儿翻烧饼。比如前一段时间我们的3+X,现在很多地区就已经把X改为“综合”了。这就是说,在改革过程中,可能并没有充分考虑到各方面的情况。我认为,错误要少犯一点。当然,一成不变也是不行的。
《南风窗》:基于一些不公平现象的出现,有人提议取消高考,你是什么意见?
饶子和:取消高考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儿。对于普通老百姓、穷人以及没有权势的人来说,高考是他们走向社会取得出路最重要、最后的机会,这也是最后一个公平。如果取消高考,有可能连最贫困、最底层孩子们的希望都会破灭的。
只要有全国高考,哪怕有些孩子出生在捡破烂的家庭,他也能上大学。考试是一种公平的反映。不能说最公平,总有它的缺点。但取消考试真的就能保证公平吗?就是乡长的儿子,我们知道都比普通村民的儿子机会多一些。现在是真不公平,总算有个机会了。当一场考试下来,我能拿到600分,你是部长的儿子,才拿300分,你就没戏。
目前来看,高考是一种有效培养人才的方式。当然,如果高考再进一步结合学生平时的成绩,结合推荐,可能会是今后的一个发展方向,但这要取决于这个社会是诚信社会、公正社会,如果这个达不到,一切都无从谈起。
不过,按现在的考试方法对待年轻人也不是好事儿。在某种意义上,要说极端一点,中国的教育体制就是摧残年轻人。但是还有比这更好的方法吗?怎么去做?我们得想办法改革。不能一味说不要就不要了。我们都是经历过来的。
《南风窗》:一段时间以来,我们注意到对于文理分科的争议也很激烈,有人要求取消,有人反对取消。
饶子和:高中文理分科是我个人不太赞同的。学科学的学生也有很多文学造诣,学文科的学生也有一些科学素养,你要是把他们分开,就好像说学科学的不要写文章了,学文科的人就不要科学了。这是一种不符合大学宗旨和大学教育的做法,很大程度上这是为了应试教育而产生的一种现象。
可以看见,我们的好多科学家,同时也都是很好的文学家。在南开,我们正努力创造一个氛围,使文科学生能受到理科科学的熏陶,理科学生也能受人文学科的熏陶。这方面我们是做得不错的。我们可以交叉选课,我们的一些人文学术讲座,一些文学大师来讲课,理科学生可以去听;科学大师讲课,文科生也可以去听,这些都是放在一起的,没有任何边界。
校长的思考
《南风窗》:中国目前已将高等教育体制改革提上议事日程,你对此作何评价?
饶子和:这是一件历史性大事。中国的发展看教育,我认为中国再往后的进一步发展,教育是个关键问题。我对此充满期待,也希望各方面真正重视教育,要多花功夫。往后发展,教育上不去,那是没有希望的。
怎么重视教育?中国教育的改革和教育的投入,这两件事是重点。第一是投入,第二是改革,有些不符合现代社会发展的现象,要引起注意,教育首先是培养人,人才的素质教育,可能是要从娃娃抓起的,不要到大学期间再来做素质教育。
至于说到体制问题,规划还在起草,将会有更为明确和详细的方向,不久之后就会出台,这为今后的教育发展会起指导性作用,应该不会让大家失望的。
《南风窗》:你是一所副部级学府的校长,你如何看待高校行政化现象?高校行政化是利是弊?温总理在一次讲话中也提及,要造就一批教育家,倡导教育家办学。
饶子和:高校行政化没有利,只有弊。这是我和我们校党委书记的一致看法。我们校党委书记前几个月还在《人民日报》上发表了一篇反对高校行政化的文章。显然,高等教育机构的过多行政化,是会对教育、科研带来非常不利影响的。现在我们一边在呼吁对教育机制进行改革,一边又是高校的行政化现象,这实际上跟我们所追求的方向是悖离的。
应该说,教育家办学是高校、高等教育的本质,是其本来的方向。长期以来,这种本来面目时不时就会被一些人扭曲了。至于说到南开大学,我们还是有行政化的体现,但是我和我们党委书记还是旗帜鲜明地反对这种情况。我们是往这方面做,但是做得还不够。这也是一个社会弊病吧,不能要求一朝一夕就彻底解决。
《南风窗》:南开大学的首任校长张伯苓是中国现代最著名的教育家之一,现在你接棒出任校长,你怎么理解校长这一角色?
饶子和:要做好这个校长,我想我还是有信心的。我是一位科学家,有人问科学家能不能做好一校之长?科学家当校长在历史上大有人在,做得好的也大有人在。学者的特点是要追求完美,在每个位子上都希望能做到尽善尽美。
我不敢和张伯苓公相比,他是老前辈。他曾同时担任5所学校的校长,照样干得很好,很出色,他的理念和作为,对南开影响深远。我是在学习。
人们说校长是一所学校的灵魂。但我认为我们的学校还有一个强有力的领导班子,大家都在努力做事,各有分工。光靠一个人是不能做好的。学校如果只靠校长一个人,那这个学校就完了。学校是一个集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