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剑案,“钉子户”的拐点?
张剑回家了。最终的判决具有标志性意义——法院认定杀人者张剑犯故意伤害罪,系防卫过当,判处张剑有期徒刑3年,缓刑5年。案件双方的身份凸显——大拆大建背景下的拆迁者与被拆迁者。众多法学专家认为,在众多暴力拆迁中,这是被拆迁者的防卫权被认可的第一例。
记者◎贾冬婷 实习记者◎吴丽玮
摄影◎黄宇
冲突
面前的张剑脸色苍白,身体羸弱。一旁的母亲白艳娇心疼地说,这是在看守所关押400多天的后遗症。现在好些,他又开始腼腆地笑,也开始主动和人聊天了。乍看上去,这个高高瘦瘦身着西装、戴一副黑框眼镜的27岁的斯文青年,怎么也不像一个杀人犯。
张剑回家这一个月来,几乎每天都有一群邻居来看他,抱头痛哭一番。在邻居们眼中,张剑老实本分,从不与人争执,“托生错了,就像个闺女”。
去年5月14日,是什么力量驱使这个斯文腼腆的人对拆迁者举刀相向呢?张剑沉默了一阵告诉本刊:“本能吧。”
判决书确认,案发当日上午8点多钟,张剑家道口处,华厦公司周孟财、王维臣等5人从一辆黑色轿车上下来,王维臣说:“快走,上去猛干。”张剑当时正在炕上躺着,看一群人抄着刀斧闯进来,王维臣大喊:“看什么,还不动手。”他怕吓着孩子,忙让妻子信艳抱孩子走,被阻拦,孩子大哭。他坐起来,下地穿鞋说:“别碰我媳妇。”“他们将家人都堵住,四五个男的把我摆在炕头墙角拳打脚踢,我从炕席下抽出一把不锈钢、直把、长约20厘米的水果刀,对着打我的其中一个男子的肚子扎了两刀。”
张剑对本刊说,实际上,在与拆迁抗争的两年中,他内心经历了恐惧—愤怒—恐惧的过程。
在张家2006年开始不接受华厦公司的赔偿协议,成为新立屯15个“钉子户”之一后,华厦公司一开始派人以偷堵烟囱、砸玻璃、掐电和电话线来逼迫,他们甚至用石块填堵住公用井,居民扒出石块重砌水井,华厦公司又向水井灌注汽油。
张剑说,双方的第一次正面冲突在2006年8月11日。那天,华厦公司的40多人带着一台推土机来推铲张家的菜园,并将张父和一个亲戚打伤,张母去找华厦理论,又被20多名保安一顿暴打,“连滚带爬地逃了出来”。
案发前的一张照片上显示了张家房屋被拆除一半的混乱景象。那是去年4月30日,华厦公司派人和抓机来拆,张剑和父母躲在房里不出。拆迁者由此才停机,他们家才保存了一半房屋。对此,张剑一家还存有一点希望,认为“开抓机者尚不敢伤人”,只要家里有人,剩下的半边房屋还能保住。但他们向警方报案,无人理睬,于是愤怒加无奈,加剧了心理恐惧。
到案发当日王维臣等再次闯入,张剑说他心里先感到的还是恐惧,“以为王维臣等人来强行拆房”,当“信艳欲出屋时遭阻拦”,他在恐惧到了极点的同时有点愤怒了:难道还要“满门抄斩”吗?保护家人的念头使他愤怒、绝望而情绪暴发,“遂拿起炕席下的尖刀朝赵君臂部、胸部、腹部等部位连刺数刀”。张剑的反抗让王维臣等人有点措手不及,母亲白艳娇对懵懂的张剑大喊:“孩子,快跑!”张剑满怀恐惧地一口气跑到对面平顶山上。
可悲的是,见伤者一声惨叫,捂着肚子蹲了下去,在场的人竟漠不关心,只顾疯狂地拆房子。房子拆平已过了一个多小时,被刺的人才被门板抬着送医院,3天后终因失血过多而死。
张剑说他当时还不知道自己是否杀了人,他无法判断自己刺在了他哪个部位,他只记得那张面孔与他年龄相仿。死者赵君其实是这场拆迁冲突中一个偶然卷入的角色。赵君是华厦公司的保安班长,据说,他当天早晨正在公交站附近,碰到公司一群人要去张剑家,不知为何,他也跟随而去。
如今,赵君一家已经不知去向。和张剑一样,赵君也是家中独子,同样是28岁,结婚3年,有一个两岁大的女儿。父母已从“本钢”退休,赵君当兵回来后,借助亲戚关系在华厦集团谋得保安一职。他家的老房子位于城西的彩屯,那里原是本溪最大的煤矿所在地,现在是最大的采煤沉陷区,2007年被改造拆迁。赵君死后,华厦集团赔偿这个破碎的家庭一套78平方米的楼房、30万元现金和一份为赵君妻子准备的工作。赵君家撤回起诉,对此事再不发一言。在庭审现场,白艳娇说她见到了赵君的父母,她为儿子张剑分辩:“你们不要恨张剑,要恨就恨开发商,再说赵君也不该来强拆……”那两个老实本分的人一言不发,只是把头深埋在裤子里,白艳娇说她看得心里也不是滋味:“要是我肯定不干,不管是什么原因,毕竟是杀了我儿子啊!”
拆迁的双重推力
张剑奋力守护的家原在辽宁省本溪市明山区东兴街道办事处长青社区,全部家当包括72平方米的3间瓦房,2800多平方米的自留地,83棵果树,还有一口水井。这里原是一个叫东兴的村庄,周围群山环抱,村前一条露水河,空气清新。东兴村大部分人住在山上,退耕还林后以承包山林为生;包括张剑家在内的少部分人住在山下,种地为生。
靠着土地上的收入,张剑一家虽不富裕,生活还可以自给自足。白艳娇给本刊算了一笔账:“这2800平方米土地种些白菜、菠菜,拿到下面的职业病院去卖,一年能收入1万多元;83棵果树每年可以有3000多元的收入。”
母亲白艳娇是一家的主心骨,她经常挂个牌子,到处找活替人装修:“刮大白,刷油,刷完后一宿睁不开眼睛。这活一年能挣近1万块钱,大多是女同志干。因为本溪煤矿多,男的都当工人了。”
白艳娇不是本地人,她年轻时从辽阳嫁到这里。丈夫张志国的父亲1960年因“抢救国家财产”而死,仅留下一张烈属证。白艳娇好强,1995年趁着“村转办”给丈夫跑来一份工作,分配到胶木电器厂。没几年厂子倒闭,张志国只好去山上铁球厂烧大炉,一烧就是20年,得了“矽肺”,基本丧失了劳动能力。
1982年出生的儿子张剑是家中独子。张剑从小“基本不用操心”,只是不喜欢念书,在附近的20中学念到初三就不念了。从此只能打打零工,在饭店干活,或者修车。唯一稳定点的是在钢厂刷漆,一天40元。张家也曾看到另一条出路,邻居家有年轻人去日本打工,交8万元给中介人,干上几年手头就能赚个几万元。张剑家也借了钱准备供他出去,但没走成。“这是命。”张剑说。
1995年,在村民们的盼望中,距城市只有半个多小时车程的东兴村终于“村改办”。村民们也终于“农转非”,成为“城市居民”。当时正值本煤集团煤矿资源枯竭,原职工随企业迁往沈阳,本溪的城市人口不够中等城市标准,东兴村正是在这一轮增加城市人口的背景下被吸纳进城区。由此开始,东兴村的土地不断被政府征收,除了1、2、3组土地被征收后建企业、以安置职工的方式补偿居民失地外,4、5、6组的土地问题一直没有明晰。尤其让村民们失望的是,“城市居民”只是名义上的,他们并不享受城市居民的劳力安置费、超龄劳力养老费和副食补贴。
从太平山顶向下看,本溪四面环山,是一个盆地。但老百姓都称之为“聚宝盆”,因为这里大量出产煤和铁矿石。本溪规划局黄代东处长对本刊说,重化工业一直是本溪的绝对支柱产业,它在历史上被称为“煤铁之城”。但经过百余年开采,特别是近50年来的大规模开采,煤炭资源已经枯竭,整个城市的工业几乎由钢铁单独支撑。产品主要位于产业链的前端,而且受国际金融影响较大。这一元产业的另一影响在于,本溪的空气污染。聚集了本溪本钢、北钢两大企业的西部城区同时也是污染最严重的区域,而且位于上风口,再加上峰峦起伏、沟谷纵横,工业带来的污染常集聚于城市上空。据当地测量数据显示,城市每平方公里的降尘量最高一次高达120多吨。黄代东说,将一个占GDP60%的产业搬迁又是不现实的,因此,2000年到2020年的新一版城市规划确定,城市未来“东扩”,“南展”。
而张剑家所在的新立屯区域,位于城市南出口。2001年,一条通往本沈高速公路南出入口的高速公路穿过,这里离主城区更近了。据本溪市环境科学研究所检测显示,新立屯地区尤其是长青社区是本溪市市区唯一一个各项环境指标均符合国家一级标准的地区,自然居住环境属本溪市最好。
众多老工业聚集地形成棚户区。根据2004年开始的本溪棚户区改造计划,新立屯属于14个5万平方米以上的集中连片棚户区之一。而本溪与辽宁省其他城市不同的是,因采煤留下的采煤沉陷区与棚户区交错分布,改造同步进行。勘测认为:“新立屯地区主要为低矮的棚户民房与工业企业混杂的区域,影响了城市的整体形象。”依据新规划,这片地区被规划为居住用地。政府希望既可改造破败棚户区,又可安置其他沉陷区居民。
2005年,长青社区的开发权通过“招、拍、挂”方式交给华厦集团。华厦是本溪市一家一级资质的房地产开发企业。2006年居民们得知,华厦公司已出《“山水人家”住宅小区招标公告》,称“山水人家”规划用地面积41公顷,建筑面积约40万平方米,其中多层、高层住宅27万平方米、别墅6万平方米、商业用房7万平方米,被接纳为“中国人居环境金牌建设试点项目”。
在棚户区改造和商业开发的两股合力推动下,2005年4月,本溪政府发出本政办发[2005]40号《关于印发新立屯地区房屋拆迁补偿安置实施方案的通知》,要求居民限时腾空房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