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乡:十个人的春节返乡笔记
然而,今日之中国,城市和乡村并进,青山绿水遮断,推民房起高楼,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都在激烈运动着,或者筹划着将要运动。所以,回不去的人,心生遗憾——亲情难近;回得去的人,心生惆怅——故乡在哪儿?
南都周刊执行主编_许庆亮
虎年大年三十下午,我站在闽东一个县城的街头,突然有一阵恍惚。这就是我每年不辞辛苦,跟春运大潮作斗争赶回来过春节的故乡?
从离家读大学至今已二十年,时间越久远,对故乡就越有不确定感。
少时的青石板路,曲里拐弯的小巷,结伴相行的青涩少年,如今被宽阔的水泥路,齐整的高楼大厦,发福的中年男子所取代。东奔西走间,故乡1.0升级为故乡2.0……乃至故乡N.0。
故乡,被掩埋在时间序列里,抽离成或浓或淡的记忆,或浮现于墙壁发黄的相框里,忽远忽近地凝视着岁月。它无关山水,只因山水间的人与事;它无谓沧桑,只缘沧桑中的喜与悲。
像我这般少年时离开家乡,每年春节挤入春运人潮回家过年的人,不以亿计,也有千万。
故乡是什么?故乡是血缘密度最高的地方,故乡是记忆共同体,故乡是无论你衣锦还乡还是一无所成,它都能给你安全感的地方。
然而,今日之中国,城市和乡村并进,青山绿水遮断,推民房起高楼,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都在激烈运动着,或者筹划着将要运动。
所以,回不去的人,心生遗憾——亲情难近;回得去的人,心生惆怅——故乡在哪儿?
这是千年未有的中国大转型的现实景象,这是从外到内,从外观、习俗、文化连皮带肉式的变革,乃至断裂。过年回家享受天伦之乐的中国人,在欣喜之余,要顺带问一句,故乡在何方?
这是南都周刊春节后奉献给你的第一期专题——原乡,寻找记忆和心灵的家园。
春节期间,南都周刊记者,兵分多路,以游子和记者的双重身份,回到各自的故乡,体验记录,他们或为文章里理性的主角,或为隔岸观火的审慎观察者,他们身处的这些城乡,看似随机,实则是中国典型的有代表性的地方,从中窥一斑可见全豹。
同时,我们约请了从上世纪50年代到80年代出生的四代人,记录他们回乡的点滴情绪,在他们原乡的脚印中,是否能依稀找到你的印记?
“城乡统筹”示范村拆迁前夜
在一片抱怨声中,多数人仍日夜兼程完成了迁坟任务。有人请来风水先生,开坟前烧纸钱,放鞭炮,让先生传话:不是子孙不孝,是政策需要。您老人家请原谅吧。
这不是一个强制拆迁计划,但多数人是愿意拆的。去年夏天我回乡与村支书谈起此事,当时计划的风声刚放出来,他预计不愿意拆的有20%。但到秋天签字时,全村1392户不同意拆迁的只有4家。
南都周刊记者_张雄
一
正月初二那晚,一些锣鼓唢呐合奏的音乐在黑漆漆的夜空盘旋不去,全村都听得见。这说明某家老了人。在皖西南大别山余麓的这个小村庄,这已是不多见的传统节目。死了人吹吹打打,为亡灵送行。从我记事时就有,我小的时候,他们吹的是黄梅戏;如今他们的曲库里多了些流行歌曲,比如《血染的风采》、《天路》。演奏者以固定的4/4拍演奏所有的歌曲,这样每首歌听起来都显得无精打采。你听着那些令人恹恹欲睡的调子,可以毫不费力地想象演奏者慵懒的面容。
天一冷,死人就多。逝者80岁,生前是位有些文化的乡村教书匠。这岁数在我们村算是高龄了。每年全村大约有40多个老人告别人世,但每年新生的婴儿却不到40人。从十年前开始,年轻人就结群离开村庄,去外面打工。平时在村里闲逛,很难遇着40岁以下的年轻人。人越来越少,山上的草越长越深,渐渐便有了野猪出没。月黑风高夜,它们亮出锋利的獠牙,把玉米地拱得稀巴烂。
那些无人砍伐的野草在这个干燥的冬天成为村里的隐患。腊月里的最后几天,村支书开着自家的小货车四处奔走,指挥村民扑灭那些因上坟烧纸引起的山火。让人兴奋的焦糊味儿在空气中弥漫,人们看着那些成片被烧得黑漆漆的山头,习以为常。
只有我奶奶觉得可惜。要不是这两年身体不够好,她一定会把山头上的柴禾都砍回家。她喜欢把茅草编成的草把子整齐地堆到灶台底下,瞅它们在柴灶里“呼”一下变成跳跃的火球。火光映到脸上忽明忽暗,安静祥和。
1951年,我那在县政府门口站岗的爷爷请假回家,带上几个小伙抬起花轿,去几十里外把我奶奶接到这个叫燕窝村民组的地方。从此她一直住在这里,到现在整60个年头。
奶奶为这个家族生了五个子女,看着他们成人成家,他们都从这里走了。在半个多世纪的时间里,她是这块土地上的国王,房前屋后每棵树上的疤痕她了然于胸。三间瓦房旁边,是她的竹园和菜地。这些加起来,就是她在60年里最密集的活动范围了。
在一个民风算不得淳朴的地区,奶奶对四邻难免抱有戒心。作为一项日常活动,她要摆出一副不经意的样子在家边巡视,看竹园里有无人偷笋,看菜园有无家禽侵入。每年除夕夜,屋外的爆竹礼花声震破房瓦。她总是如临大敌,强迫症般打开前后门,观测那些焰火的流向。“它们都是冲我家这边来的。”她分析道,并指挥我点燃烟花,对准对方的方向,还以颜色。
她是极称职的家园守卫者。这里的一树一草一块石头,我奶奶都认识它们。它们静静地呆在那里,她看着它们就知道自己还在。
我们总是表示“嗨,何必这么小心”的种种不介意,我们想安慰她。她叹口气说,等我死了家里这点地方都得被人占完,你们看着吧。没错,我们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占就占去吧,反正我们都出去了,谁在乎呢。终有一天她所做的一切都将失去意义。
不过我们都没想到的是,这一天似乎来得早了些,并且不是按照我们预想中的方式。夏天里的一天,村民组长上门通知:为推进新农村建设,实现城乡统筹需要,全村各家都将拆迁,集中安置到几公里外的一个“新农村建设点”。那里将按照城市小区的规划,建成一片模仿欧式风格的“农家别墅”。
我们都认为这是件好事,那个地方离镇上近,买菜看病都方便。
“那里有柴禾么,可以烧柴么?有菜园竹园么?”奶奶说,“在这里住60年了哎。到老了还要搬走,何不来一场大水把我们都带走算了呢。”
二
但奶奶还是在《拆迁安置协议》上签了字。她当然不愿意搬,但她一定会签字。因为99%的村民都签了字。
村庄将迎来有史以来最宏大的一次变革。这个丘陵地区的“农林生产大村”多年来是各种地图上的空白区,在206国道忘情疾驰的司机们没理由对路边那条无名岔道多留意一点点。跟绝大多数沉默的村庄一样,它安宁而有序。
大约三年前开始,村民们开始感到本村出名了。本村的成名方式与村支书和另一名能人有关。能人白手起家在邻省一城市打通了军政两界关系,在身家达到亿元后他决定“为家乡做一点事”。与村支书在办公室一席长谈后,他决定斥资八千万元承包全村所有荒山荒地,他的目标是,将全村林地流转一万余亩,打造“万亩桂花园”。
这个计划引起了周围县市的好奇,省林业厅厅长专程过来考察,认为我村可成为“省会的后花园”。此过程中,村支书出色的沟通力和执行力受到了上级的肯定。明星效应带来资源倾斜,本村被定为全市新农村建设示范村。然后,市政府在去年将本村列入省“城乡统筹”整村推进示范村。
这不是一个强制拆迁计划,但多数人是愿意拆的。去年夏天我回乡与村支书谈起此事,当时计划的风声刚放出来,他预计不愿意拆的有20%。但到秋天签字时,全村1392户不同意拆迁的只有4家。
有三个村民小组因为没被飞机航拍拍上,在第一批规划时未被列入拆迁计划。组长带着村民们到村委会找村支书说理,“要求一视同仁”。
搬出来的好处显而易见:离镇上更近,生活便利,小孩上学也方便。如今男人们都出去打工了,妇女们在家也不怎么种田。我小的时候家家户户都插双季稻,夏天的时候还有“双抢”,就是抢收抢种。但现在几乎所有的人家都只种单季稻,成片的土地被抛荒。留守的妇女们去镇上打工,一天能挣个几十块。搬出来她们上班也近了不少。
对于那些已经丧失祖传种田技能的年轻人而言,这块土地于他们,就好比分居多年却未离婚的对象。拆迁,土地置换,加上以后的土地流转,便是离婚判决,人们关心的只是在这个程序中能收获的利益。一年里的大部分时间他们在异乡挥洒汗水,年终时他们西装革履,衣着光鲜,开着车牌号是京、沪、闽,甚至藏的小轿车回家。这里,是他们暗自攀比的战场。
搬与不搬,他们并不是太关心。至少他们不会反对。
还有一个对搬迁利好的消息是,本镇争创“镇级市”已经被市里作为“十二五规划”报到省里。如果顺利获批,村民们将来就是名正言顺的“市民”,那块地皮的价钱自然也会扶摇直上。
老人们自然不想搬走,故居是他们大半生情感的维系。但他们对政府怀有强烈的敬畏心,不能不搬。另一个搬迁的理由是,青壮年常年不在家,村庄已经成了老人带小孩的格局,盗贼们利用地形掩护频频光顾此地。日日防火,夜夜防贼。老人们相信几百户住到一起后,蟊贼便不会如此猖獗。
按照拆迁补偿标准,每户将获得每平方米350元-550元的赔偿。这个价钱自然不算高,凭拆迁费肯定没法买下新房。村支书的计划是,将住宅区分成高中低三个档次,这样各家可根据财力自行选择。
村民们拆掉房子住进新房的经济代价是几万块钱,在农村这也不算是个小数目。但加上政府提供的两万贴息贷款,在安置区内盖三间大瓦房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但对于那些刚刚给房子翻新盖起二层小楼的农民而言就亏大了:平生积蓄都用来盖了楼,东拼西凑借来的装修费还没还清,再来这番折腾是何苦呢?
三
村支书是最着急的人。
虽然只有四户没签拆迁协议,但他还是为此事焦虑不已。协议书只是个意向调查,真到临拆关头谁能保证那些签了字的都能稳妥地照章办事?评估房屋价钱时,村民免不得要为多与少的问题打破脑袋。
在作整村推进土地置换的决定前,村支书知道这是个大决定。有人劝他慎重些,他说别人搞过的,我们也能搞。附近的确有以生产小组为单位的小规模土地置换,但整村推进在全市还是头一个。越往前走,他越感觉压力巨大。他坦言,去年是当村干部30年来最累的一年。无数人电话咨询,土地置换究竟怎么个搞法。晚上忙到十一点睡觉,早上五点钟就有人找上门来。起得稍慢点,人家已经站床边上来了。
这个项目并不会为他带来更多的荣光。他已经拿到省劳模奖章,四届人大代表,代表全省支部书记在大会上作专题发言。他有一个私人养猪场,一年下来“十几万不成问题”,儿女们也都已成家立业。他理想的生活是,上午去养猪场转转,下午找人打四个钟头麻将,多快活。
他知道这将是他一生中最重大的冒险。他害怕事情办不成,害怕被人骂,怕一生名誉毁在这事上。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以他的性格,他肯定不会退缩。
“临阵脱逃者要受党纪处分。”他相信这项变革对全村长远发展“是好的”。镇里来人问他工作如何,他说要是因为这事得了神经病,公家得出钱给他治。
去年十月,全国拆迁引发的事故多起来,土地置换的项目一度停顿。他暗想,如果能停下来也是好事。后来上级批复还是得搞。他打电话问:能不能收回去,咱不搞了行不。那边答复说,批下来当然要执行,否则以后也别再报项目了。
周围的村子都在静静观望。那些搞过小规模试点的村庄停止了继续推进的步伐,因为不可避免的一些小冲突,他们“尝到了辣味”。
村民们是矛盾的,他们的村支书也一样。虽然在面上,大家都配合地向前推进这项伟大的改革。直到腊月里,村支书猛然想起,平整土地中要求坟包也得迁走,于是赶忙四处张贴迁坟通知。逾期不迁者将作无主坟处理,推土机上去一铲挖平。
村里终于有了一些骚动。有人冲到村支部,大骂村支书祖宗八代。在农村,拆人房屋,挖人祖坟,这叫伤天害理。村支书也懂,但他没有办法。坟不迁走,平整土地时就不会被验收合格,补偿款就不会发下来。
在一片抱怨声中,多数人仍日夜兼程完成了迁坟任务。有人请来风水先生,开坟前烧纸钱,放鞭炮,让先生传话:不是子孙不孝,是政策需要。您老人家请原谅吧。
村支书总算松了一口气。私底下他跟人开玩笑,如果现在有人能把这事拦下来,“我就去镇上请客,请十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