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诒春:为清华奠基
“我等无清华,无以至今日。清华无周校长,无以奠其基。”
中国周刊记者 周昂 综合报道
1918年1月18日,清华学校大礼堂。这一天,全体清华师生聚集于此,会场空气肃穆沉静。有学生回忆,当时虽然有乐队伴奏,却“徒令人讨厌”。
他们将为校长周诒春送行。
俄顷,周诒春步入会场,做了简短的演讲:“鄙人以健康关系,极需休息,不能担任校务,已向政府呈准辞职。”随后他仍不忘教诲大家保持健康的身体,这样才能担负繁重的事务。握手告别时,教职员及同学中,不少人掉下了眼泪。
当天,学生们身穿兵操制服,一起举枪向周诒春致敬。
“在学校时,人们会躲开他、规避他;如今,他却成了人们寻找的对象。从他身上常散发出一种在最亲密的朋友之间也不常见的温暖。”清华教授温源宁回忆道。
每个人都在重新认识这位前校长。
强人
梁实秋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周诒春时的情形。
1915年,13岁的梁实秋考入清华学堂。开学当天去办公室拜谒校长,“校长指着墙上的一幅字要我念,我站到椅子上才看清楚。我没有念错,他点头微笑。”很多年后,梁实秋在《清华八年》写道:“我刚到清华的时候,见到校长周寄梅先生真觉得战战兢兢,他自有一种威仪使人慑服。”
很快,梁实秋便发现,这种“威仪”渗透在校园生活的每个角落。
据他回忆,当时学生身上的钱要存在学校银行里,平常的零用钱可以存少许在身上,但一角钱一分钱都要记账,月底结算后要送交斋务处审核。每天早上七点二十分,实行早餐点名。过时迟到的要记学号,晚上十时,熄灯睡觉,如说话被斋务长发现,第二天就要去接受训示。学校规定每两星期必须写信一封,交斋务室登记寄出。“我每星期回家一次,应免此举,但格于规定仍须照办。”学生每星期得洗澡一次,不洗澡的,在星期五集会时,要当众点名。仍不洗澡的,斋务处就要勒令洗澡,并派人一旁督看。
当时,清华学生年龄普遍偏小,从中等科至高等科,最大者不过19岁,最小仅13岁,年级越低,管束越严。校规繁杂,学生无论是吃饭、睡觉、上课、游戏,斋务长都要随时查看。清华校友陈宏振曾回忆道,有一名学生,于毕业典礼后夜间在寝室饮酒一杯,以示庆祝,被斋务处查知,立即禀报周诒春。次日清晨,办公处高悬通告曰:该生饮酒犯规,记大过两次,以后如再犯一次,应即开除学籍,并收回毕业证书。“管制之严,实突出常人意料之外。”
周诒春的强硬作风,在当时不免招致了一些学生的反感。植物遗传学家李先闻后来回忆道:“训导制度严,学生们战战兢兢,不敢越轨。我们乡僻地方的学生,进入学校,好像鸟儿关进小笼子里,没有自由。”还有学生觉得周诒春“管的太琐碎,作风有点近专制”。
显然,此时的周校长,不论是令人“慑服”也好,“专制”也罢,总归少了一份柔软,而更似一位说一不二的“强人”。
禁劣习,不禁思想
1883年12月,周诒春出生于湖北汉口。父亲周聿修以贩运安徽茶叶为生,生意做得颇具规模。19世纪末的中国,面临着内忧外患的严峻形势,颇有远见的周聿修目睹时局,决心把周诒春培养成一位洋务人才,专门聘教师教授其英文,使其于1895年考入中国近代著名教会学校——上海圣约翰书院。期间,周诒春深得教师颜惠庆赏识。后自费赴美国留学,获耶鲁大学硕士学位。回国后参加清廷留学生考试,中进士,被点为洋翰林。辛亥革命后,周诒春曾一度出任孙中山的英文秘书。
作为一所由“庚子赔款”建立的留美预备学校,清华建校伊始便隶属于外交部。与周诒春始终保持密切联系及合作的颜惠庆,后来出任国民政府外交部次长,周诒春遂于1912年出任清华学校副校长兼教务长。1913年春,清华校长唐国安罹患心脏病辞世,临终前推荐周诒春继任。10月,年仅30岁的周诒春正式就任清华学校校长。
从此,周诒春的身影遍布在清华校园内。
清华校友、生理学家张锡钧曾记录道:“有一次我饭毕回宿舍,在长廊途中,迎面有人问我:‘你怀中为何鼓鼓囊囊的?’我以为是一位同学,刚要开口‘你管呢!’仔细一看,是校长,立刻紧张起来,结结巴巴地回答:‘是饭碗。’校长笑着说:‘手拿着不好么?装在怀里突出一块,不雅观嘛。’我回答:‘是,是。’赶快离开。”
“校长常到食堂与学生共餐畅谈,了解学生的思想情况,听取学生的意见。当时学生不多,几乎个个的姓名,校长都可叫得出来。”
此外,“周校长经常到各处巡视,调查第一线上存在的问题,及时协助解决,令人敬畏,致使教职员工,认真负责,忠于职守,时常警惕,怕校长突然来临,不好交代。”
“诚恳庄肃,对于年幼的学生有如严父,谆谆教诲,殷勤督责。”这是周诒春在职期间,留给大多数学生的感觉,这与后来梅贻琦的“无为而治”,相差悬殊。还有人用更简练的话语概括周诒春的为人:苛求君子而远避小人。意思是他对正派的人要求很高,而对一些心术不正、他认为不可救药的人,则避而远之,羞与为伍。
1916年对高四学生的毕业讲话上,周诒春明确指出:“我清华学校历来之宗旨,凡所以造成一完全人格教育,未尝不悉心尽力,而为种种设备。”这与教育总长蔡元培1912年5月所说的“普通教育养成国民健全之人格,教育者是养成人格之事业”不谋而合。“完全之人格谓何?其人之一切行动均在法律之内是也。”周诒春曾经解释道。
周诒春的种种严格约束,皆脱胎于此。
禁劣习,却不禁思想。
清华学校有邀请名人来校演讲的风气,为高等科演讲的“中外名人”,历年不下数百。例如梁启超、胡适、林纾等,均曾是清华的座上宾。当时演讲的内容无奇不有,既有封建伦理道德,又有自由、平等、博爱思想;既有帝王专制,也有议会政治和民主共和,等等。清华鼓励学生自建社团,校内曾一度同时出现基督教会及孔教会并存的“对台”场面。此外,校园内辩论风气盛行,大到国计民生,小到校内事务均可成为辩题。学校还提倡学生从事社会事业,一些社团走出校园,在附近农村举办“平民学校”、“农民夜校”等,教农民学习文化。
这些举措,使得周诒春任内的清华,于严厉之余,显示出强大的包容力。
而在周诒春“完全人格”的教育理念中,最精彩的一环,莫过于体育。
民国初年,体育在国内学校中还较少被提及,清华也有很多学生是足不出户专啃书本的“小老头子”。周诒春认为“于此竞争之世界,欲保存我中国不亡,业与新世界、新社会之人士竞争,以挽救我极危险之老大国,非与德育、智育之外,将前此文弱之旧习,一一扫除而廓清之决不能有济也”。为了敦促学生们走向运动场,周诒春又一次展现出强硬作风,规定每天下午四点到五点实行强迫运动,到时,学校就将图书馆、教室、宿舍全部锁起来,学生都要穿上短衣到操场或体育馆去运动。学校还专门对本校体育代表队的伙食予以特别照顾,每天大鱼大肉,令人眼红。一次,梁实秋背地里骂运动员像猪,被同班篮球队员孙立人听见,举手要打,梁实秋连忙求饶,这才作罢。
学校还规定,体育不及格,不能出洋。清华校友钱昌祚曾回忆,1918级学生、中国物理奠基人叶企孙,当时诨号“孔夫子”,体育考试时跑步跑到半英里,已经面色灰白,幸得几个级友扶持才到达。
不仅如此,从1916年起,清华还聘请美国设计师为学校修筑了体育馆。馆内有篮球场、手球场、80码悬空跑道以及各种运动器械;此外还有暖气、热气干燥设备;特别是附设的室内游泳池,实行池水水源消毒,十分清洁卫生。所有这些在当时的中国高校中是仅有的,甚至在美国大学中也不多见。以至于当时北京学界有“北大有胡适之,清华有体育馆”的说法。
但是,很多人当时并不知道,为修建体育馆,周诒春所承载的压力。
改办大学
1915年,梅贻琦应清华学校校长周诒春之聘,到清华园任教。当时清华学堂还不是一所大学,但在梅贻琦的聘书上,“教授”二字赫然醒目。
一纸聘书的背后,是周诒春将清华改办为完全大学的设想。
清华长久以来为外界所诟病的,便是其“洋学堂”的身份。例如胡适在1914年的《非留学篇》里就提出,美国退还大笔庚款,“足以建一大学而有余,”可是退还庚款“所立之清华学校,其财力殊可作大学,而惟以预备留美为志,岁掷巨万之款,而仅为美国办一高等学校,岂非大误也哉!”
这的确也是周诒春的心病。事实上,早在周诒春之前,唐国安已经在为长远发展做打算,1913年,唐国安抓住有利时机,一年之内两次扩充校园,共增地480亩,学校已拥有近1200亩校园。周诒春1913年10月接任校长后,在师生欢迎会上即表示,要继续执行唐国安遗留下来的政策,并逐渐提高清华教育程度。很快,为了改办大学,他制定了“五步发展计划”,第一步便是硬件准备——修建图书馆、体育馆、科学院、大礼堂等四大建筑。
但是,想实现这一目标,并非易事。
北洋政府时期,由于内战频繁,国库空虚,教育经费困顿。1918年全国教育经费预算仅约为500万元,而清华学校仅一所学校,从1911年到1928年,平均每年获得的庚子赔款就高达70万元。如此巨款,如何使用自然备受瞩目,想要插手的个人和团体很多。有北京教育界人士认为,清华只需兴建讲堂、寝室及自修室就行了,不应“妄拟欧美”修建四大建筑,更不需要修建学生宿舍、中外教员住宅和教员办公室。他们认为教员除预备功课外,别无公事可办,盖什么办公室?
不过,在这种环境下,周诒春仍然抵住压力开始了预定计划。1914年起为了兴建四大工程,清华学校增设“工程处”,1916年4月,图书馆、体育馆相继动工。据清华校友孙继丁回忆,1917年他去母校拜访时,校长周诒春曾带着他参观大礼堂、体育馆、图书馆等,并对他说为了这三座建筑物,他受了很多恶意批评。简短一句话所勾勒的心迹,耐人寻味。
1916年7月,清华建校五年之际,周诒春认为各种准备已经齐全,遂向北洋政府外交部上交报告,提出将清华改办为一所完全大学的建议。他指出,清华办学费用源自庚子赔款退款,一旦1940年庚款还清,清华经费无以为继。尽早建立完全大学,才能在未来继续谋得清华的存在。很快,他得到了外交部同意的批复。
一切畏途,似已豁然开朗。
也就是在“工程处”设立的1914年,周诒春三子周华康于清华园出生。周诒春为他名中取了一个“华”字,正是清华的意思。如今,96岁的周华康老人向《中国周刊》记者回忆,当初父亲还曾经在清华园校门对面买了几间简易农房和一块地,据说是准备在年老退休后居住,以欣赏清华大学的发展。
然而,周诒春并没有看到正在逐渐逼近的阴霾。
离校
1917年10月,周诒春正在美国调查学务之时,北京教育界黄正明等人,将周诒春控告到外交部,并将呈文以《北京清华学校之黑幕》为标题,刊登在北京的报纸上。该文指控了周诒春九大罪状,位列第一的,就是“校费浩大、任其挥霍”。随后,周诒春遭到学校董事会调查。
一层更深的背景是,1917年段祺瑞上台后,颜惠庆在外交部的势力消退,周诒春不免遭到牵连。况且,当时外交部内有人要争清华校长这个“肥缺”。
当时,清华师生纷纷劝周诒春“止谤莫如自修,不予置辩”。但“惟校长以既遭时忌,愿让贤能,特向外交部辞职”。1919级校友黄子坚回忆说:“周氏离校,学生不知底细,只是不愿他离开清华。他在全校集会上讲话流露出即将离校的消息,声音有些发颤。我们学生也黯然神伤。”
1918年1月18日, 周诒春在学生们的致敬下,离开清华。他之于清华的价值,也开始逐渐被师生们所发现。尽管他治校严格,但校友陈宏振认为“但凡深受周校长训诲之学生,经过长期磨练,养成守法习惯,均能循规蹈矩,束身自爱,为社会所称道”。校友刘师舜则说:“我等无清华,无以至今日。清华无周校长,无以奠其基。”1921年清华十周年时,学生表示:“我们不必细究周寄梅先生的履历,确实我们承认他是有宗旨有计划有梦想有希望。清华从前享有的盛名,以及现今学校所有的规模层层发现的美果,莫不是他那时种下的善因。”
30年代初,清华大学掀起“三赶校长”的风波,罗家伦、乔万选、吴南轩等不受欢迎的三人,均在学生的压力下挂帅而去,以至于校长之位一度虚席。期间,师生们曾提出三个继任人选,其中之一便是老校长周诒春。学生们还曾派代表到周家“劝驾”,却终因周诒春坚辞而作罢。
后来,周诒春在一次赴清华的讲演中,坦露了自己的心迹。“我前此所办的清华,是中学的范围,同学们多属于小孩子,并且是留学的预备教育。现在的清华,是完整的大学及办有研究院,同学们都是大学生,管与教都需要另外一套学问。”
此时,清华正由有“谦谦君子”之称的梅贻琦引领,步入辉煌。创业初期的强人时代,已然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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