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鄱阳湖确实是干得越来越厉害了。可等到它涨起洪水来,也很厉害。”
记者/贺莉丹
湖草青青,一望无垠。
循着齐膝的湖草走进这片草滩中,湖滩上板结的土地龟裂处,随处可见,它们张大着口子,仰望苍穹。其中最为惊人的罅隙,已经板结,即便将两个拳头放进去,都显绰绰有余。难掩的是,扑面而来的腐臭味,草滩上被曝晒得裂开了壳的蚌类生物遗骸,与呈现焦干状的小鱼、小虾和小螺,成堆铺陈。
漫漫湖草,宛如地毯,牛群点缀其间,大啖美食,缓慢移动。
“喏,今年要是养牛、养鹅,就都赚了!”2011年5月26日,江西九江星子县,日光炙烤的正午,渔民蔡梅凤站在船头,遥指牛群。草帽下的脸孔,神情落寞。
眼前所见,不是内蒙古的广袤草原,而是中国最大的淡水湖。
有江西北部门户之称的九江,右邻鄱阳湖。连日来,《新民周刊》记者由北至南,相继走访了紧靠鄱阳湖的九江湖口县、星子县与永修县。这三个紧靠鄱阳湖的县城,以往这个季节正在紧张部署防洪事宜,而今年却遭遇了历史上迄今最为严重的春夏连旱,旱情牵动人心。
九江标本,亦为此番长江中下游干旱的典型代表,九江在遭遇旱情以及后干旱时代的一些现状与经验,也值得总结。
渔民哀歌
九江星子县,背靠庐山,直面鄱阳湖。
星子县水域深广,往年的星子县,即便是在鄱阳湖的枯水期都可捕捞,算是鄱阳湖最好的渔场之一。但是,今年5月底,记者穿过星子县城南紫阳堤,走到鄱阳湖边,触目可见的是干涸的湖底,大片湖草密布。不乏渔民等在岸边,或闷头抽烟,或聚众聊天。
“今日湖中石,当年天上星。”——宋人蒋之奇如此形容位于鄱阳湖中心的“落星墩”。
“传说‘落星墩’是天上一颗新星掉进鄱阳湖形成的,以往要到每年鄱阳湖枯水期,它才会露出来。”柴油船的发动机笃笃笃地响着,46岁的星子县南康镇大塘村渔民蔡梅凤和她的丈夫驾着船,带着本刊记者在湖区行了一趟,不过几分钟,就靠近了位于湖心处的连绵“草原”。
往年这个时节,蔡梅凤和丈夫经常开着船带着游客到“落星墩”去游玩,跑一趟船20元,只有走水路才能到这里,那时伫立“落星墩”上,可以近观湖水,欣赏锦鳞竞跃,白鹭翻飞,碧波连天一色。
而今,游客们只要自己沿着于2009年修建的湖滨大道走下去,就能够步入这个位于鄱阳湖中心的有名景点——这片孤零零地立在“牧场”中间的大石头,已经显露出多年湖水冲刷出来的溶洞。
按照规定,每年的3月20日至6月20日,是鄱阳湖的春季禁渔期,这个季节有利于鱼类繁殖产卵,政府也会增殖放流,增加渔业资源。
“今年的水,少得可怜咧!”蔡梅凤指着她所在的不远处,一弯浅滩中蜗着一条细流。
渔船数只,并排搁浅。在这个闲散的午后,一位渔民甚至将他家的被子和枕头摊晒到了船头——“太阳这么好,总要派上点用场。”
在13岁就跟着父亲出湖打渔的大塘村渔民张全武的印象中,今年是他渔民生涯中最为困难的一个年头,在他的记忆中,上世纪70年代,鄱阳湖曾经发生过一次比较严重的旱情,但是也不能跟今年的干旱相比,更何况这场干旱是这场突如其来的,“那年的春天,鄱阳湖还涨过一次水,后来水退下去了。今年,是春旱连着夏旱。”
在这位老渔民朴素的认识中,“每年清明到谷雨时节,是鱼儿生籽的黄金季节,所以说这个最好的繁殖季节,现在已经过了。鱼儿要上草滩繁殖的,水要涨到草洲以上,鱼卵才可以发育,你看现在,水位都不够了”。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当下正是这个鄱阳湖鱼儿最好的繁殖季节。而这场没有预期的持续春夏连旱的发生,让鄱阳湖的面积在5月15日缩减为385平方公里,这比历史同期多年均值缩减八成,这也让鄱阳湖区鱼类的产卵场大规模压缩。而在因干旱而裸露的滩涂上,湿地植物取代了本应处于萌发、生长期的水生植物,肆意铺陈。
“以往鱼儿要到湖泊中心那片草滩上产卵,今年水太少了,鱼儿根本都游不到草滩上去产卵繁殖,这肯定会影响到明年的收成。”蔡梅凤看着眼前这片水域,唠叨:“没有水,就没有鱼。但是你看看这种水,这么浑,就是有虾子和鱼,都会被呛死的!”
“现在什么都没有。”——这是总结。
所以,蔡梅凤现在每天都处于无所事事的状态,只能够守在鄱阳湖边的堤坝旁招揽点生意。而现在这个季节,游客寥寥。湖中水域还是停泊了一些工程船,有时候工人们需要上下岸,蔡梅凤开船去接他们,一趟5元,两口子跟上班一样,早晚守在岸边,连中饭都在船上解决,“如果有生意,半夜起来都做,跟水上出租车差不多。要不然,吃饭的钱,都搞不到。”
蔡梅凤的夫家从祖辈开始就是“靠湖吃湖”,不仅如此,他们所在的南康镇大塘村,濒临鄱阳湖畔,全村一共有200多户、1000多位村民,也是世代以打渔为生。
现在,她的生活来源成了问题,其一,她家没有耕地,其二,“休渔期的三个月没有补贴”。罕见的干旱年头来临后,她家的拮据程度跟鄱阳湖的水势一样,尴尬得可怜,就是想吃蔬菜,也得去附近的南康镇上买。她的丈夫吃苦耐劳,开起船来是个好把式,因为后天性聋哑,多年来,他们已经有了用手势和眼神交流的默契。两个儿子最终子承父业,做了渔民;唯一的一个女儿,22岁,在南昌一所师范念大二,是大塘村不多的大学生之一,这份骄傲落实到经济上是,需要每年支付女儿的2万多元学费。
“渔民还不如农民。我们什么都要到县城去买。”蔡梅凤的同乡,40岁的周冬梅感喟。个子不高但身形矫健的周冬梅跑了一天,四处接游客,裤兜里揣上了一张皱巴巴的20块的钞票。
在往年好的光景,蔡梅凤和周冬梅家的全部收入大约有四五万元左右,纯收入达到2万元,是板上钉钉的事儿,这种好光景涵盖了去年,“去年九江发了洪水,但是我们渔民,不怕洪水,我们怕的是没水。”周冬梅说。
也是依靠往年这个时节丰饶浩瀚的鄱阳湖,周冬梅才戴上了丈夫给她添置的两只灿灿的金耳环,而蔡梅凤家也在10年前添置了一艘2万多买的船,她家的第二艘船。
但是,从1998年就开始过打渔生涯的蔡梅凤始终没有想明白的是,5月的鄱阳湖,本应在汛期,应该处于夏季“洪水一片”的状态,而今年却呈现出冬季“枯水一线”的反常场景。
不仅她想不明白,连她的同乡,63岁的张印滚和64岁的张全武都没有想通,“今年干得实在不像样,鄱阳湖的鱼儿都死掉了”。两位老人枯坐在一棵柳树下聊天。
每年的6月到10月份,在张全武的经验中,是“搞鱼的黄金季节”,但是,今年发生了这个变故,“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周冬梅有一子一女,现在都在念中学,这位“嫁船随船”的母亲唯一的希望是,“孩子们以后不要再去打鱼了”。
在永修县吴城镇,十几条渔船搁浅在赣江边的滩头。71岁的肖书南身形敏捷地爬上了他家的渔船船舱,这个当地渔业大队的老渔民拿些刷子给船底刷石灰粉,动作麻利,船舱的一边,坐着他的儿子,49岁的肖卫荣,在一旁出谋划策。船底有点漏水,父子俩得赶在这个下午修好。
这条被漆得通体锃亮、尚带木质芬芳的渔船,是肖卫荣在两个月以前买的,里面可以做饭、休息,作为生活用船使用。此外,肖卫荣还买了一条专门用于捕鱼的小渔船,“当时的考虑是用起来比较轻巧”。虽然两艘船都是二手船,但是每艘船还是花了他5000多元。
在这以前,肖卫荣过了多年跑船的生涯,他从十几岁开始跟着运输船跑,几乎跑遍了中国的大部分水域,直到跑成了“船老大”。跑船的生涯居无定所,他终于决定收手。而今,这个肤色黝黑、讲话嗓门粗犷的汉子只想安安心心在永修县接过父亲干了50多年的营生,扎根到故乡,当个渔民。
但是,大旱之年来了。肖卫荣买下了他的船,却一直没能让它见见世面,开出过赣江,“水太窄了,船开不出去,天天搁浅在滩上。不信吧?到现在为止,连一次鄱阳湖都没去过!”
有空的时候,肖卫荣经常骑上两三分钟自行车,从镇上的家里跑到赣江边,去瞅瞅他家的船:“干着急呗,一点办法也没有。”
觉得焦心的不止有他,还有他所在的渔业大队的80多户渔民,都对水“望眼欲穿”。
对于未来,肖卫荣相当清醒。他有他的考虑,或许他可以重新去过那种跑船的生活,寂寥、动荡却不陌生,“今年如果搞不好,就把船卖掉。人要生存啊,没办法”。
唐代诗人王勃在《滕王阁序》中写道,“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描述了鄱阳湖上的渔民捕鱼归来的欢乐情景。而今,33岁的渔民何桂娥却只能坐在家门口,眼巴巴眺望着不远处的浅水一弯。这个吴城镇徐家村的渔民每天都在祈祷鄱阳湖和赣江的水能涨起来:“今年没水啊,什么都搞不到了。就连虾子都没有了。”
4个孩子上蹿下跳,已经够何桂娥操心的了。何况现在。如今她基本上不用在船上呆了,每天只是去镇上的菜市场买买菜,在家里做做饭,心里更是发慌。何桂娥家没有耕地,家后面有个小菜园,但蔬菜因为缺水,还没有长出来,所以当她每次溜达到镇上,看到丝瓜变成了5块一斤、空心菜变成4块一斤的时候,总免不了要回家唠叨一阵。
何桂娥的丈夫,35岁的徐礼文现在每天做的事情是,分别在早上8点多和下午5点多喂两次鱼苗。为了给小家庭找条退路,一个月前,夫妇俩贷款买了几万元的鲈鱼苗在湖里放养,这是最后的指望,却如风中烛火般渺茫。“这个时候,鱼苗还没有虾米大。”何桂娥比划着,“可是今年干旱太厉害了,鱼苗死得蛮多的。而且我们这个鱼苗要长两三年才能拿出去卖,收成肯定是不高了。”况且,就连喂鱼苗的那种小杂鱼饲料,一天得要好几十斤,现在市面上很难买得到这种小杂鱼饲料了,“只能买到一点算一点,都在冰柜里存着”。
何桂娥常常念叨到夜不能寐的是——水何时会涨?银行的利息,每天又涨了多少?
创纪录的增雨弹上了天
5月21日至22日晚间,九江下了场雨,当地随即新闻播报,九江“迎来入汛以来最明显的降雨”。
在那两天,当九江的司机把车往南湖路上坡的方向开时,就能看到积压在路面的雨水开始滔滔不绝地往下坡的方向漫灌。星子县渔民周冬梅看到的则是,紫阳堤附近的鄱阳湖水面蹿高一米多,她激动得晚上都睡不着觉,可是等到雨一停,湖水又蹭蹭地降下去了,在岸边留了一圈水印子,“以前每年3月份都要涨水,今年从春天开始,就没有涨过一次水。从今年春节后,星子县也就没怎么下过雨”。
在湖口县,5月底一个万里晴空的下午,一个身材壮硕的男子忙着用刷子刷着他心爱的防暴犬“帽帽”的黑毛,狗毛浮在鄱阳湖浑浊的水中,惹起不远处漂衣服的老太太们的轮番“抗议”,在去年这个时候,“帽帽”和他的主人根本不用挤在水域狭窄的江边,受到这些指责,那个时候,水势蔓延到了比现在高二三十米的西门渡口处,他们完全可以在那宽阔的水域中嬉戏。这是有证据的。在他们不远处的石钟山,岩石已经完全裸露,因受到江湖来水长期浸泡而铸就的一道水渍线,高过了现在的水平面20多米。
而湖口县文桥乡新庄村62岁的农民陶荣祖甚至感觉,那场所谓的“及时雨”,“不算太大”,这位忙着补救棉花苗的老农回忆,那场雨,“刚刚在沟里有点流水,雨就停了”,对于农户即将插下的水稻秧苗,显然是极为不够的。早稻就不指望了,所以陶荣祖还在眼巴巴地盼望着接下来几场大雨的来临,才能够完成他今年把中稻插下的心愿。
在过去的几个月间,九江的雨水少得可怜,附近几个县随处可见田地作物干枯,空无一物,就连棉花苗的几片叶子上,都卷着枯黄的边。
根据九江市水文局统计,截至今年5月27日,九江全市平均降雨量为256毫米,只占历史同期多年均值的41%。其中,今年1月至5月上旬,永修县、武宁县的降雨量较历史同期偏少六成,修水县、都昌县降雨量较历史同期偏少五成,彭泽县、湖口县、星子县、九江县降雨量偏少三成。
而根据九江市防汛办5月16日的统计,九江全市农作物受旱面积42.89万亩,因缺水无法栽插面积52.044万亩,一些山区出现了人畜临时饮水困难,“其中都昌县、永修县、修水县、彭泽县、湖口县等县受旱较为严重”。
在过去的这个5月,当地老百姓盼雨,就像盼星星、盼月亮一样。
天上偶有几滴水掉下来,那是人工降雨,5月的万里晴空,好不容易飘来几片云,各个县的气象部门就赶紧放炮,响声隆隆。
创纪录的增雨弹上了天,星子县一位副县长甚至说,购买催雨弹的钱是往年的6倍,整个星子县迄今进行了20多次人工增雨。九江各县,都差不多。而江西唯一一家生产增雨弹的企业,因为今年中下游地区旱情的持续发展,去年库存的近万枚增雨弹和今年新生产的1.5万枚增雨弹,都已经销售一空。
尽管如此,在湖口县付垅乡唐坂村村民唐义生看来,他今年就没见过有靠增雨弹降下雨的。
所以,当41岁的星子县廖花镇三角农村村民易小春打电话告诉她远在青岛打工的丈夫,今年家里遭遇了60年来最为严重的干旱,家里1.6亩水稻地已经无水可插春秧、8分棉花地栽了一个多月而棉花苗只长到四五厘米高的时候,丈夫怔了怔,只说,如果今年收成实在不行,那咱就去买点口粮吧。
而以往,他们只为洪水而发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