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记者 夏自钊

　　新一轮长江经济带的规划与以往最大的不同在哪里？

　　《决策》记者走访了合肥、南京、武汉三地，数位参加国家和省市发改委座谈的专家最大的感触是，“这次轮到市场唱主角了！”

　　国家发改委围绕《指导意见》的调研与十八届三中全会几乎同步，“市场在资源配置中起决定性作用”这个战略指导思想，贯穿其中。

　　30年后来回顾，浦东开发开放以来长三角的成功是市场经济的成功，沿江其他发展比较优质的地区，同样是市场化和开放程度高，而非仅仅依靠地缘优势和资源优势。与之相对应，经济落后的大多是市场经济发育不良的地区。

　　区域的发展最终要落到具体的产业链上，以长江中游皖赣湘鄂四省为例，市场化水平相当，目前产业转型升级是最主要的战略任务。“市场的决定性作用”如何在产业发展中体现？首先我们从产业同构说起。

　　产业同构隐藏了什么

　　说到长江经济带的产业转型升级，“产业同构”可能是各界谈及最多的一个话题，特别是中游四省，因为经济基础、资源禀赋和发展阶段相类似，产业同构系数相对较高。然而，对于产业同构，专家和企业家也有不同的看法。

　　“市场经济往往会导致产能过剩，在市场竞争中产业同构的问题会逐步得到解决，市场会把要素配置到最能产生价值的地方。”湖北省社科院长江流域经济研究所所长彭智敏告诉《决策》。

　　以装备制造业的中部“双核”长沙、武汉为例，装备制造业的同构并没有造成外界所认为的恶性竞争。武汉重工业基础雄厚，技术积累远远超过长沙，因此，三一重工等长沙的机械制造巨头从创立伊始，就选择了差异化竞争，进军工程机械。长沙也只是在工程机械产业深耕细作，成为“世界工程机械之都”。

　　面对长沙在工程机械领域的绝对优势，武汉没有再去染指这块市场，而是依靠武重、武船等大型国企的“内力”，在技术密集的轨道交通装备、海洋工程装备和数控机床等领域走在了全国前列。

　　不论是三一重工这样的民企，还是武重这样的国企，在市场竞争中都是理性的。

　　再来看武汉的两家国企。长飞科技和烽火通信都是光纤光缆业的国内龙头，在竞争中，各自的核心技术不断升级，长飞的光纤技术和产量目前已是全球冠军，烽火也成为国际同行业的佼佼者。在长飞和烽火的带动下，武汉在光电子产业上获得压倒性竞争力。可以说，竞争直接引发了技术升级和市场繁荣。

　　相对来说，由政府签署的产业分工协作和产业一体化协议，往往是雷声大雨点小，企业和企业家并不热心。“政府应该做两件事，提供公共政策和公共产品，其他的交给市场和企业家。企业家是最理性的，市场是最灵通的。”中国科技大学管理学院教授刘志迎对《决策》分析说。

　　同时，刘志迎也坦言：“如果不改变对官员的GDP考核，政府依然会大干快上，到处干预。”目前活生生的案例也证明，政府干预造成的产能过剩和结构失调极难解决。

　　长江经济带要成为中国新的战略支撑带，必须从政府的竞争走向市场的竞争，只有相信市场的力量，才能有效避免因区域分割、行政壁垒导致的资源配置的低效与浪费。

　　怎样选取新产业链

　　宜昌在外人看来只是水电之城、石化之城，但很少有人知道宜昌目前已是中国最大的钢琴生产基地，年产量达6万台，占全球钢琴产量的1/5，位居全球第三位。“不仅有量上的优势，宜昌制造的长江牌钢琴还是中国首个拥有自主知识产权的钢琴品牌。”湖北省社科院副院长秦尊文告诉《决策》。

　　2000年，来自香港的柏斯琴行看到了中国未来巨大的钢琴市场，来宜昌投资。专心发展水电和石化产业的宜昌市政府，对这家香港来的小公司不甚关注，没有扶持也没有干预，却没想到数年后，这家公司竟然成为中国最大的钢琴制造商。据美国《音乐贸易》杂志统计，2012年柏斯琴行以年销售收入2.57亿美元的业绩，列全球乐器制造商第14位，成为近10年世界乐器行业发展最快的企业。

　　对此，湖北省统计局副局长叶青评价道：“现在企业入行，政府做规划，一定要研究中等收入水平之上的国内消费结构的提升，包括产品的类型、品种以及功能等。”

　　现阶段，不仅仅是宜昌无中生有的钢琴，目前市场最大发展最快的智能手机、平板电脑等移动互联和信息消费产业，都是在中等收入社会新需求下发展起来的。“产业要做大做强，产品一定要能广泛应用，要有巨大的市场需求，进入寻常百姓家，否则技术再先进也只能是养在深闺。”彭智敏认为，这是新一轮长江经济带开发中产业链选择首先要考虑的。看似最简单不过的常识，却往往被忽视。

　　以合肥近年来发展迅猛的战略性新兴产业——公共安全产业为例，这个产业迅速崛起的背后有两个因素：合肥自身的科教资源和技术基础、中等收入阶段国家和社会层面的安全需求。合肥目前在城市安全、反恐安全、信息安全、交通安全、防灾减灾、食品安全等广泛领域，已拥有一批核心技术和专利产品，公共安全产业走在了前列。

　　以上海、南京、合肥、武汉、重庆、成都为代表，长江经济带城市大都是优质科教资源的集聚地，如何将技术优势转化为竞争力？合肥在公共安全产业上走出了很好的一步，将技术优势与市场需求有机结合起来。

　　在奥地利经济学家熊彼特看来，经济发展中的创新有五种，分别是技术创新、产品创新、市场创新、资源配置创新和组织制度创新。从宜昌和合肥的成功案例中，我们看到了前四种创新。中等收入社会的需求和消费结构的变化是市场创新，新的市场刺激了技术创新和产品创新，为了获取更大的价值，各类生产要素聚集到宜昌和合肥，在市场高效的资源配置下，获得产业竞争力。

　　然而，最后一种创新——组织制度创新在五种创新中最具“核裂变效应”，组织制度的优势在关键时候能破除产业发展的瓶颈。

　　在长江城市中，武汉的科教资源高居前列，但科技与产业“两张皮”一直是难题。为了能够有效破解困局，武汉出台了一个“汉版十条”，在组织制度创新上迈开了一大步。

　　破除阻碍发展的“墙”

　　4月8日，一份名为《深化高校、科研机构职务科技成果使用、处置和收益管理改革的意见》获武汉市政府通过，在坊间被称为“汉版科技十条”和“汉版《拜杜法案》”。该政策文件赋予高校和政府所属科研机构研发成果的使用权、经营权、处置权和收益权，开了全国先河。

　　这份文件的起草源于去年9月武汉市市长唐良智在调研中了解到的一个故事。华中科技大学副校长骆清铭带领团队耗时8年发明了一个“大脑地图”的专利。3年前，这个成果在《科学》杂志上发表的时候，除了全球几个顶尖的脑科学实验室，没人知道它的价值。“大脑地图”能帮助脑科专家了解抑郁症、帕金森和老年痴呆等神经疾病，但成果不走向市场，就是一堆废纸。骆清铭为了让这个成果产业化，耗时一年，从国家部委到地方政府，跑了17关手续，才把路走通。

　　“每走一步都是墙，但我一定要趟出一条路来。”骆清铭不无感慨地说。最终，2013年10月，“大脑地图”在光谷挂牌出让，被武汉沃亿生物公司以1000万元买断。这笔收益的70%归骆清铭的研发团队。

　　武汉沃亿生物公司总经理陈谦事后回忆说：“武汉光电国家实验室是个巨大的专利超市，500项尚未转化的重大成果摆在面前，眼花缭乱。大脑地图先进性位居全球三甲，一旦产业化，每台售价至少逾百万元。但专利是有时效的，一年来，我们每天都担心这项技术落伍，担心它死在审批的路上。”

　　“大脑地图”成功挂牌，无异于给樊篱中的科技成果转化和技术转移打了一剂强心针。但是这条路，走得很辛苦。一年多时间，这么多部门审批，骆清铭身为名校副校长，推动尚且如此艰难，一般科研人员想要转化成果，艰难可想而知。

　　武汉利用这次成功的“趟路子”，向中央递交报告，最终“汉版十条”得到高层肯定。采访中，叶青对这个文件推崇备至，称之为“解放思想的力作”。

　　“让一切劳动、知识、技术、管理、资本的活力竞相迸发，让一切创造社会财富的源泉充分涌流。”唐良智在审议“汉版十条”的会上铿锵有力地说到。■

　　塑造企业家高地

　　■本刊记者 夏自钊

　　长江之歌，谁是主唱？是企业家！

　　长江经济带要崛起，关键是产业，而企业家从另外一个意义上来说就是“产业家”。一流的企业家引领一流的企业，一流的企业集聚起一流的产业，一流的产业支撑起一流的城市和经济带。

　　区域经济的较量归根结底还是要看拥有多少实力企业。从中国企业500强和中国民企500强在长江经济带的分布来看，现在说长江巨龙真正能舞动起来还为时尚早，因为“龙尾”和“龙腰”依然不够坚挺。

　　悬殊的力量对比

　　根据最新的2013年中国企业500强榜单统计，川渝湘鄂赣皖六省市中国企业500强总计仅51个，平均每省不足9个，而江浙沪三地是136个。除了在数量上远远落后，中上游六省中国500强企业的结构问题也很严重：川渝赣三省市各自仅有2家民企上榜，湘鄂各自仅1家入围，安徽13家中国500强全是国企，而江浙沪入围的民企分别为10家、12家、7家，江浙两省民企和国企几乎是各占半壁江山。

　　再来看2013年中国民企500强的分布。浙江和江苏不仅是长江经济带的冠亚军，也是全国的冠亚军，分别有141家、93家企业上榜。上海是国企重镇，仅有16家入围。其他六省市共计仅62家，其中唯一的亮点是湖北，以18家民企的数量在全国仅次于浙江、江苏、山东和广东。六省市中安徽和江西的民企竞争力最弱，各自仅3家、4家入围。

　　江浙不仅在数量上占绝对优势，而且行业集中度较高，这也印证了区域经济竞争力来自于产业集聚。以浙江为例，建筑业集中了40家民企500强，电器制造业有16家上榜，金属冶炼和压延加工业17家入围，化纤和化学制品业11家上榜。与浙江类似，江苏民企500强中，23家属于建筑地产业，17家属于金属冶炼和压延加工业，化纤和化学制品业、电器制造业都有11家入围。其他六省入围企业的行业集中度极低，以入围企业最多的湖北为例，18个企业分属9个行业，四川15家企业分属7个行业，湖南、重庆也类似，平均一个行业集中了不到2家企业。

　　除了行业集中度外，中上游六省市入围企业90%以上集中于省会和次中心城市，而江浙的分布较为均匀，中上游省市在协调发展上任重道远。

　　强者恒强，在企业自主创新能力上，中上游六省市也被长三角远远抛在了身后。2013年末，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和中国企业评价协会联合发布《中国企业自主创新评价报告(2013)》，公布了高端制造业、电子信息业、生物业和节能环保业四个行业自主创新能力前100强的名单。这四个行业被视为战略性新兴产业，自主创新能力的高低直接反映出产业后劲的强弱。

　　高端制造业前100强中，江浙沪占26强，中上游六省仅17家上榜；生物业前100强中，江浙沪21家入围，六省15家上榜；再看电子信息业，江浙沪以25家远超六省的7家，其中江西、重庆没有企业入围；最后是节能环保业，江浙沪有30家上榜，六省上榜企业数仅前者的一半。

　　与上述的500强企业结构类似，自主创新前百强中，江浙入围企业中民企数量超过了国企，而六省市相反，入围民企寥若晨星。在民企越来越成为创新主体的大形势下，中上游六省市尤需奋起直追。

　　虽然在整体上长三角完胜中上游六省市，但六省市中也有一些在点上取胜的企业，其中三家民营企业的崛起之路，对企业家稀缺的中上游发展不无启示意义。

　　点上取胜的普遍意义

　　2013年，位于安徽宁国的中鼎控股成为国内汽车零部件行业海外并购和拥有海外研发机构最多的企业。同年，全球第一条万吨级生物质燃油生产线在武汉阳光凯迪公司成功投产。与此同时，湖南的蓝思科技公司出口连续三年超过同城的三一重工，长沙成为全球最大的触控玻璃生产基地。

　　中鼎集团在众多企业中显得特别“扎眼”。中鼎是安徽唯一一个支撑起所在地首位支柱产业的民营企业，而且这个支柱产业竞争力国内第一。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鼎集团在夏鼎湖的带领下就成为行业龙头，是安徽保持行业龙头地位时间最长的民企，而且拥有绝对领先优势。

　　中鼎的技术集成创新模式考验的是企业的“战略耐性”。与基于科学技术创新的新兴产业不同，传统行业更多是技术集成创新，前者倾向于快，后者倾向于深。对于长江中上游来说，“快”极难，即使能快，也是一时之快。在传统行业深挖，在一个行业一个领域做到极致，显然较为实际，这就需要地方政府和企业有“战略耐性”。

　　再来看战略性新兴产业节能环保业的翘楚武汉阳光凯迪。2013年7月22日，习近平在武汉调研时，阳光凯迪是被视察企业中唯一的民企。阳光凯迪目前在生物质能源领域的技术和商业模式已是世界一流。与风能、太阳能不同，在生物质能源领域，一开始我国就有领军企业坚持自主创新，在核心技术研发上已抢占了制高点。虽然技术先进，但真正将先进技术产业化并形成成熟商业模式的，也仅仅阳光凯迪一家。

　　特别是“柴变油”(生物质燃油)，最关键的是产业化，即如何进行大规模的商业化生产，如何形成最有效的生产线，这类商业化的“技术”才是阳光凯迪的核心竞争力。环保科班出身的公司创始人陈义龙，是多项专利在身的创新狂人。他1992年开始弃学从商，创办节能环保企业，对行业的专注和十余年的技术产业化积累，让阳光凯迪站在了潮头。

　　生物质能源对普通消费者来说显得有些遥远，若是说起苹果和三星，就不得不提及世界最大的触控玻璃生产商——蓝思科技。2013年，蓝思科技公司成功跻身中国民企500强。

　　蓝思科技2009年在湖南浏阳正式投产，短短三年多就完成了产值过百亿的华丽转身。从投产到跻身五百强仅用了三年时间，创下中国企业的奇迹。从2011年开始，蓝思科技的出口连续三年超过同城的制造业巨头三一重工，出口额占长沙市总出口额的50%强。蓝思科技不仅是湖南的出口冠军，2012年更是勇夺中部地区的民企出口冠军。

　　造势不如乘势。蓝思奇迹的背后，首先是全球近年来发展最迅猛、消费人群最庞大的移动互联产品爆炸式增长的市场需求。触控玻璃作为移动互联产品最重要的配件之一，搭上了顺风车。

　　触控玻璃不仅是技术密集型产业，也是一个劳动密集型产业。蓝思科技在2012年提供就业岗位近7万个，仅次于代工巨头富士康。蓝思本是一家创办于深圳的企业，因沿海用工荒和成本的上升，才转移到内陆的湖南。而且，技术含量高的产品越来越灵便轻巧，在物流上空运就已足够，内陆省市的对外交通劣势在工业化中后期逐步缓解。

　　很显然，劳动力资源和物流优势，给长江腹地带来了新机遇。

　　呼唤更多的“产业家”

　　说起武汉光谷，很多人会想起北斗。2014年，我国北斗产业走出去的第一个海外项目——中泰北斗项目将全面启动。武汉光谷北斗信息产业股份有限公司是中泰北斗项目的“总包”，但公司总经理却十分尴尬，目前首批建设3个基站，有10余家中国企业参与，但作为北斗技术强市的武汉却只有2家，“就好像是武汉把蛋糕抢回来了，分蛋糕的却没有武汉人”。

　　尽管中泰北斗项目基站建设所需的不少零部件如天线、线缆、接收机等技术含量并不高，但武汉企业由于规模小，甚至难以生产出规格齐全的全套线缆，接收机多是购买其他企业的硬件再组装植入软件。而参与投标的大唐电信、广州海格北斗、北京华力创通都是上市公司大块头。

　　一直以来，武汉地球空间信息产业技术超前，但产业配套及工艺水平落后。据悉，武汉现有地球空间信息企业约300家，年销售额过亿元的企业不足10家，开展北斗业务的企业不超过10%。武汉拿下中泰北斗项目总包权，本是带动本地北斗产业发展的绝好机会，没想到面临不少尴尬。据分析，北斗行业在3-5年内会形成较为稳定的产业格局，预测到2020年，北斗及相关智能应用产业规模将突破万亿元，届时不知有几家武汉企业能分一杯羹。

　　中标的武汉企业也有烦恼。武汉际上空间科技有限公司是中标的两家武汉企业之一，总经理却一直为两个问题苦恼：零部件外地采购带来的综合成本上升和本土市场的不给力。际上公司几乎80%-90%的零部件需从外地采购，加之武汉整个产业链的配套、用工以及工人素质都不如广东和江浙高，企业生产的综合成本并不比沿海企业有优势。

　　更让这家公司担忧的是市场问题。该公司2013年初开发出一套可用于儿童定位的手持终端设备，然而由于不公平竞争，2013年一年在武汉没有做成一笔生意。最后，迫不得已舍近求远，参加了广东教育部门的招标。

　　企业成长需要产业集群提供完整的产业链和产业配套，“单打冠军”在市场上是站不稳的。单个的企业家也需要有一个企业家群体互通有无、沟通信息、共同发声、群策群力。物美价廉的产品更需要一个公平竞争的市场，成长初期有潜力的中小企业也需要一个培育扶持的环境和平台。不幸的是，这些必备要素际上公司一个都没遇上。

　　际上公司的境遇不是孤例，长江中上游企业成长的最大问题是企业资源不足，其次是企业家能够支配的资源少，其直接后果是形不成产业集群和产业基地。

　　叶青告诉《决策》：“那些能够带动一个产业发展的优秀企业家，应该叫做‘产业家’。”而要实现长江经济带加快发展，形成企业家高地是构建竞争优势的核心，所以更要呼唤产生更多的“产业家”，因为他们能带动整条产业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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