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是国民党的淮海战役”

连胜文 邹璧宇/摄

　　“有人说那场选举是国民党的淮海战役，我跟你讲，不是！ ”坐在忠孝东路旁的办公大楼会议室，连胜文双手在胸前一挥，身体向前倾，直视采访者。他用各种肢体语言和声调，描述2014年底，那场从南到北、国民党近乎全线溃败的台湾地方选举。

　　“我们比较像美军到了越南，越战打完了，那么惨烈！” 连胜文用食指反复敲着桌面，咚咚作响。

　　在那场选举中，全台22个县市首长，民进党拿了13席、国民党仅保住6席，传统北蓝南绿的政治格局也首次翻转。在全台投票率近七成的情况下，民进党拿了47.5%选票，国民党仅40.7%……

　　身高195公分的连胜文，也在这场“惨烈战役”的最前线——台北市市长选举中倒下。作为国民党荣誉主席连战的儿子，连胜文得到党内老中青三代全力辅选，但他最终却以四成的得票率，大败给无党籍、无参政经验的医生柯文哲。后者在民进党力挺下，成为台湾首位民选无党籍的台北市长。

　　“我胆子很大阿，胆子不大怎么会去选举。”一年过去，谈起这场败仗，连胜文表现得释然。

　　“我老实跟你讲，从2010年到现在，我只作过一次恶梦，就一次。”他用食指比出手势，瞪大了眼。

五年内接连经历重大变故

　　过去五年，连胜文走得磕磕绊绊。

　　2009年发现肾脏癌，辞去悠游卡公司董事长职位，进行肿瘤切除；2010年底，他在一场助选活动中头部遭近距离枪击，大难不死，医生说，0.5公分的差距就可能致命。2014年初，连胜文遭遇台北市长选举大败，还因自己的家世被批“权贵子弟”……

　　谈到这里，连胜文突然有很多情绪。

　　“你要不要跟大陆朋友讲一下，去年我跟老马、马英九，票选是全台湾‘被霸凌最惨’的人，我跟他并列第一！可是你不要忘了，他是‘总统’，我可不是……”

　　一旁的助理连忙接过话头，“就是一种百毒不侵的感觉，其实过去一整年我们在选举场合常常经历很多事情……”。

　　但助理没能拦下连胜文继续向新浪新闻诉苦。他手在空中笔划，“他（马英九）有三千宠爱于一身、这么多的资源，他被霸凌，那也OK嘛。我，什么也不是，我没官职，我就是个候选人而已。但你想想，我就是这样活着，我也没有受影响，不爽是不爽…”

　　“我这个弹孔在这边，很清楚对不对？”

　　他指着左脸颊因枪伤留下的疤痕，补了一句。

　　“我希望没那么清楚。”

父亲败选鼓舞连胜文弃商从政

　　1970年，连胜文出生于台北市。他在家中的四个小孩中排行老二，上有姐姐连惠心，下有妹妹连咏心、弟弟连胜武。

　　连家在台湾知识界、商界、政界已累积了超过百年的影响力。连胜文的曾曾祖父是清朝时撰写重要台湾史料《台湾通史》的连横、祖父连震东曾担任国民党副秘书长、台湾“内政部长”。

　　连胜文出生时，34岁的父亲连战，刚拿下台湾十大杰出青年的荣耀，顶着芝加哥大学政治学博士光环，在台湾大学政治系担任教授。连战还有个台大学历、“中国小姐”竞赛冠军的美丽太太连方瑀。连战也与其他几位党内家世背景深厚的政二代，并列为“国民党新四公子”。

　　连战仕途颇为顺遂，39岁被派驻至驻萨尔瓦多担任“大使”，三年后返台，一路从国民党青工会主任、青辅会主委、“交通部长”、“外交部长”、“台湾省主席”、“行政院长”向上爬，直到1996年，与李登辉搭档，成为台湾史上首位全民直选的副地区领导人，同时兼任“行政院长”。

　　父亲选上台湾地区副领导人那一年，连胜文在哥伦比亚大学法学院求学。适逢华尔街的黄金年代，连胜文投入金融投资产业。他先后任职于美国瑞士信贷银行，摩根史坦利公司，后转往香港担任GE亚太科技创投公司执行董事。

　　直到2004年，34岁的连胜文，第一次感受到政治的强大召唤力。

　　他的父亲与宋楚瑜搭档，挑战陈水扁，但选前一天的枪击案，让大选产生变化，“连宋配”以不到3万票差距落选。

　　“当时底下有好几万名支持群众，全都悲愤失控，歇斯底里。我父亲一个人在台上，灯光打在他身上……很孤独，但是那一刻，我真正觉得我的父亲是个巨人。”连胜文曾对媒体回忆当时连战悲壮败选的场景。

　　在父亲的鼓舞下，2005年，连胜文决定回到台湾，踏入政坛，从担任国民党中常委开始。受益于家族影响力，连胜文很快成为党内受瞩目的新生代。他后来娶了台湾知名餐业的千金蔡依珊，在台湾重新安居立业。

2013年2月，连战父子在人民大会堂与国家主席习近平会面。 中新社/资料照片

　　父亲对连胜文的栽培不言而喻，党内、两岸重要场合，都能见到连家父子的身影。2013年2月，连战首次在人民大会堂与国家主席习近平会面时，也主动向习近平介绍，“这是我儿子连胜文”。

不想被称“靠爸一族”

连胜文 邹璧宇/摄

　　但连战给连胜文带来的，也不一定都是正面因素。

　　2014年，连胜文在参选台北市长时曾宣布，要效仿前纽约市长布隆伯格，成为一个“公益市长”，每个月薪水全数捐出。

　　“台北市长对我而言，不是一个权力或地位的象征，而是给了我一个机会，能够去帮助别人，这比任何的权位都来得重要。”连胜文曾对媒体说。

　　连胜文是在试图撇清他的“公子哥”形象，但这并未被台北选民认可，整场选举多半议题都围绕在连家祖产、高级公寓、名车名表、昂贵的私人派对等话题上……

　　家世，反而成为2014年底连胜文参选的累赘。

　　败选后，连胜文暂别政坛。继续经营自己的私募基金事业，还接下“青年发展委员会”董事长的职位。

　　青发会是一个由政府、国民党、民间人士合组的非营利组织，启动资产约人民币3000万，成立目的为“发掘并培育青年领袖”，连战本人曾担任过两年的董事长，多位国民党员担任董事。

　　由于该组织资金背景及人士安排，有媒体质疑是连家用来培养政治势力的基地。

　　“青发会是一个管道，培养的大部分是社会人才、不是党的人才，”对上述指责，连胜文不太服气，他对新浪新闻表示，“我们很乐意看到培养出来的人才去帮其他人，我们跟（国民）党里面其他人不太一样，从我们这边出去的朋友都是力量的延伸。” 

　　连胜文也不喜欢外界称他是“靠爸族”，他曾多次对媒体回顾，自己从27岁到华尔街上班、35岁在香港创业的经历，“每一分钱都是我自己辛苦赚来的”。

　　接手“青发会”，他也有自己的想法，希望该组织更多致力于社会公益与协助青年创业。

　　“台湾新创团队在创意、技术、科技、服务、电子商务上，都有很不错的exposure（展现） 或竞争力。” 聊到熟悉的金融领域，连胜文谈话的节奏变得飞快，习惯性地中英交杂。“但台湾有一个独有的问题：市场太小。”

　　“大陆是一个理所当然的市场”，他解释，因为距离近、言语通、生活习惯类似。“讲难听一点，闭着眼睛都可以找到吃饭的地方。”

担忧两岸关系停滞

　　本周六、1月16日，台湾将迎来新一轮地区领导人选举和“立委”选举，同2014年相比，国民党低迷的民意支持率似乎没有任何好转。

　　新浪新闻问连胜文，你对政治还有没有兴趣？

　　“你总要让我休息一下嘛，身体也要调一调。”连胜文没有正面回答。

　　但在投票前，他仍密集穿梭在国民党各种竞选场合。

　　选前最后一个周末的国民党十万人大游行，他被安排走在国民党三姝——洪秀柱、周美青（马英九之妻）、高婉倩（朱立伦妻子）——的正后方。

　　游行现场，人高马大的连胜文被请上舞台，是唯一一位非此次参选的国民党中生代人物。

　　接下麦克风，连胜文带着自由广场超过五万名支持者大声吶喊、高唱“团结力量大”。

　　“国民党加新党的比例可以达到‘立法院’的三分之一，这是现在最实际的目标！”连胜文说。

　　连胜文很清楚，国民党又处在一个危及存亡的路口。尽管投票还没开始，但舆论对国民党普遍不看好，甚至有预测，国民党将继2014年的失利之后，面临更彻底的全面挫败。

　　“还剩几天，就算跪，也要跪着求人家出来投票啊。”连胜文对新浪新闻说。

　　让他更感到忧心的，是国民党执政时期巩固的两岸关系可能面临停滞。

　　“这是（经过）整整10年铺陈，很多人努力牺牲，搭建起来的一个双方和平发展、互惠双赢的一个局面。”连胜文说， 

　　“两岸下一步基本上会进入一个冷却期。”他叹气，“即便经济上的交流合作互惠不会马上停掉，但同样的问题可能国民党时代半年解决，他（民进党）现在可以拖两年。” 

　　“民进党胜选机率越高，两岸下一步越不确定、风险就越大。”连胜文说。

蔡若上台两岸将如“君子之交”

　　新浪：从2005年连战访问大陆的和平之旅访问、到2015年“马习会”在新加坡举行，两岸关系经过这十年发展，你觉得两岸下一步应该是什么？

　　连胜文：从大环境来讲，我认为两岸的下一步是大大的不确定、高度的风险，这当然跟民进党的胜选机率很高是成正比的。民进党胜选机率越高，两岸下一步越不确定、风险就越大，我认为两岸下一步基本上会进入一个冷却期，进入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的阶段，至少政治方面是这样。

　　经济上的交流合作互惠不会马上停掉，但双方有什么问题，不会像现在这样海基海协、各方面协商代表坐下来谈，很快取得解决。一些体制上的问题，比如服贸、货贸这种双方贸易机制的问题，我认为要解决没有那么容易。同样的问题可能国民党时代半年解决，他现在可以给你拖两年。

　　新浪：选举马上要到了，你觉得国民党要赢得胜利，当务之急是什么？

　　连胜文：我认为国民党的当务之急就是赶快想办法叫大家赶快出来投票，想太多都没用了，与其选完之后哭，不如赶快叫大家出来投票，其他讲什么都没有意义，我讲真的。现在已经不是我们会不会赢了，现在问题是，到底有多少人愿意出来投票，如果投票率太低，那不是开玩笑的。还有几天，就算跪着，也要跪着求人家出来投票。

　　新浪：目前国民党的支持率相对较低，你感觉民众对国民党不太满意的原因有哪些？ 

　　连胜文：很多，我想主要是对国民党过去八年执政的不满，还有整个大环境的问题。国民党虽然在两岸方面经由很多人努力有很多的突破，从2005年到2015年整整10年的铺陈，搭建起来一个双方和平发展、互惠双赢的一个局面。可是除此之外，凭良心讲，我们在台湾很多内部的政策，是有让多让人不满的地方，这个问题很复杂。

　　包括很多制度变革，我不是说改革，是变革，就是变了、革了。这些变革当中，你看到的是类似当时王安石的情况，不是罗斯福新政的改革。这东西都要付出代价的。

　　还有国民党内部很多以马英九为首的恩恩怨怨，这种内部的争斗、不合。也让很多人伤透了心。

　　我认为国民党现在也不要想太多了，就是不管用什么方法，就是要让你的支持者出来投票，就算出来不投国民党、投新党也比不投好。国民党加新党的比例可以达到“立法院”的三分之一，我认为这是我们现在最实际的目标，国民党跟新党在立法院的力量一定要超过三分之一，不然对不起，两岸就不只是君子之交淡如水，而是相见不如不见了。很有可能是回到十年前、八年前的样子。

　　新浪：这样听起来除了外部环境，国民党内部也有需要面对改革的地方。国民党长期给人的感觉是论资排辈，你觉得这样的趋势有没有在改变？国民党的改革应该怎么进行？

　　连胜文：国民党不见得是论资排辈，我必须讲实在话，我不认为论资排辈是国民党特有的现象，国民党有很多年轻人，有些干部都很年轻，唯一的问题是，国民党具有资源的这些人、有能力去培养的人，通常都比较自私，只会培养自己的人。国民党在过去八年很明显就是欠缺培养人才的机制。

　　你所看到的这些年轻人，绝大多数都是个别国民党有资源的人自己的人。换句话说，他培养这些人不是为国民党培养的、是为自己培养的。有资源的人，都在搞近亲繁殖，所以你才会觉得好像都是这几个人在搞，好像没有年轻人。其实是国民党能够有资源去分配、去栽培新生代的人，但都在为自己想，都比较自私，别的人就排挤，问题其实是在这里。

　　新浪：新生代的国民党人应该是什么样？你算是国民党新生代的典型吗？

　　连胜文：我算是中生代的，现在洪秀柱办公室副主任也是我们培养出来的人阿。竞选总部青年军，也是我们培养出来的。我们还在固定培养不同的团队，青发会是一个管道，我们培养的大部分是社会人才、不是党的人才。我们也办一些营队培养政治人才，这些政治人才如果离开后愿意做政治工作，我们愿意协助，不愿意想转行也OK。我们培养出来的不是说你只能给我用，不能帮别人，我们很乐意看到你去帮其他人，我们跟党里其他人不太一样。

　　新浪：经历了一年前的选举失败，对政治还是有兴趣的吗？

　　连胜文：先把一些脚踏实地的事做好再说，我们现在参与政治不像过去那么多，今年选举我也没参选。另一方面，我们也是挺忙的。去年的选举对我们来讲，有人说是淮海战役，我跟你讲，不是，是越战，我们就像是美军到了越南。越战打完了那么惨烈，你总要让我休息一下，身体也要调一调。

　　另一方面我们如果参与政治，主要还是帮助过去帮助我们的人。因为每一场战役，都有很多人来帮你，这些人帮你也不是一定要你的回报。那这些帮助我们的朋友、长辈，现在他们要选了，我们也要帮助他们。

　　新浪：当年遭遇枪击对你还有影响吗？

　　连胜文：你刚刚看我一直咳嗽就是影响阿，干咳。我这个弹孔在这边，很清楚对不对，我希望没有那么清楚，重点是，子弹打出去，高温大概三千度从这里这样打进去，从这里出来，你摸这边是凹一块。（子弹）经过我的鼻子、鼻腔，整个都烧坏了，我的整个鼻腔都受到影响，那时候医生就跟我讲，你会变得很敏感、过敏，对气候……

　　新浪：对雾霾也过敏吧？

　　连胜文：对对对，所以我很怕去北京，虽然北京有很多朋友，对空气的敏感程度、对温差敏感度非常高，因为过敏，我分泌的东西会倒流，会刺激我的喉咙，所以我咳嗽，这就是影响。本来我那时候还不觉得，后来越来越严重，真的造成我身体上的一些不便。

　　其他来讲，对家庭、对我太太、父母心灵的冲击， 包含我小孩现在长大也开始问我这个问题。小朋友问我是不是有这个事情，我说没有阿，我一拳就把他打跑了，他说，那子弹呢？我只能说，我一手把它抓住丢掉，我只能这样讲。

　　新浪：最近你很活跃于推广台湾青年创业，为什么？

　　连胜文：我从99年开始，就在美国作创投，大陆叫作风险投资，我在摩根史坦利，后来回到亚洲，我转到GE亚太创投，担任整个大中华区创投部门的主管，我当初做风险投资、甚至天使基金投资，接触这一块已经17年。1999年是第一波因特网革命，那个年代是B to C， B to B不是现在O to O， 那是网络创世的时候，包含Amazon等大公司也是那时候出来，我对这一块很熟，不敢说是老兵、但已有十多年经验。

　　新浪：青年创业是近几年来，特别此次选举很重要的议题，主要是台湾年轻人遇到了高失业的困境，你期待青年创业如果帮到他们？

　　连胜文：这里有个很重要的概念要跟您报告一下，我并不是在鼓励青年创业，我做这个多年了，在美国、在香港，一年下来接触几百家公司，太多太多青年创业……结论是，青年创业绝对不能是解决失业的唯一方法。

　　青年创业应该是，想要创业的人、做好准备要创业的人，愿意吃苦的人，你提供他助力，政府扮演的角色应该是这样子，天使基金的角色也是这样。创业是非常辛苦的，而且失败率非常非常高，不能因为大家薪水低、失业率高，解决方法就是叫大家去创业。昨天有一家作生物芯片的年轻团队在我们这里，搞到下午五、六点，都是硕士、博士，我跟他们讲得很清楚，从第一轮天使基金开始，第二轮、第三轮，再来公司治理、通路、法律、IP的问题……青年创业，没有什么浪漫可言。这是一个非常严肃的议题，非常辛苦，需要很小心的一条路。

　　新浪：你怎么看两岸青年创业的合作机会？ 

　　连胜文：我认为，如果你的目标是大陆市场，你经营的团队当中，势必要有人对大陆状况很了解。一个30岁的台湾年轻人，他有可能在大陆十年经验吗？这几年，很多大陆投资人、风险基金，对台湾的科技公司、服务业、餐饮业公司、软件、新创事业，都很有兴趣。在科技、服务、电子商务（领域），台湾在全球市场当中都有很不错的曝光度或竞争力。但你做得再好，卖不掉也等于白做。你可以做出全世界最好吃的咖哩饭、最好吃的面、最快的生物芯片，对不起，卖不掉。

　　你必须要去找一个大的市场来focus，作你的home market， 这个home market对很多台湾的团队来讲，最理想的就是大陆，因为中国大陆跟台湾的生活文化、生活领域有相当多类似、共通的地方，但我认为中国大陆市场也是世界上进入障碍最高的地方，各种人为的、通路上的、法规上的障碍。还有很多台湾年轻人、连老年人都搞不太清楚的潜规则，类似像这样的东西，你势必要跟大陆团队合作。

　　近年来我们看了很多两岸合作的团队，我发现绝大多数团队可能CEO是大陆的，技术或是营运负责人可能是台湾人，但执行跟营销可能是大陆人，这方面有很多的配合机会，已经都成型了。

　　台湾的青创环境面临的一个最大问题就是市场太小，你一开始靠台湾市场，饿不死也吃不饱，整天苦哈哈的，但你要踏出去，问题就来了，挑战就大了。中国大陆是一个理所当然的市场，也是一个最近、最方便，讲难听一点，闭着眼睛都可以找到饭吃的地方，因为言语通、生活习惯也比较类似，美国、欧盟、东南亚就比较困难。

　　（新浪新闻 唐家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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