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篇语
海港城死了。
死一般的寂静是8月13日上午在海港城小区弥漫开的,与前一晚爆炸后的喧嚣格格不入。
作为距离核心爆炸区最近的小区,最短直线距离仅600米的海港城,承受了前所未有的冲击。12日晚,爆炸形成的冲击波将它范围内的数万扇门窗击毁,大片的墙面像纸一样被粗暴撕开,44栋单元楼在爆炸中颤抖不止。3100多户、超过8000名居民,踩着碎玻璃惊恐地逃离家园,有人甚至来不及穿上鞋和衣物。
“海港城死了。”
爆炸次日上午,潜回小区的海港城一期居民陈阳在手机上敲下这五个字。
8月18日,是爆炸遇难者的头七,亦是海港城的“头七”。
有人坚信海港城能新生。
“邻居说逃命的时候,她一个孕妇在前面,后面没有一个人推她挤她。大家说以后还要买在一起。只要大家都在,海港城就不会消失。”
爆炸带来的劫难
“我要不要回单位住啊。”
12日晚11时26分,30岁的柳青发了一条朋友圈,足足配上了6个惊恐的表情,还加上了一段着火的视频。
柳青独居在海港城1号楼,单身,同事都叫她“漂亮姐姐”。“她确实漂亮,人也善良。”同一个单位的陈阳一直默默喜欢着柳青,喜欢她月牙般的眼睛,喜欢她的齐头帘,喜欢她温柔的笑。他还约了柳青下周一起吃饭。
这条朋友圈发出8分钟后,爆炸声响彻云霄。
一下,再一下。数百米高的蘑菇云腾起,近乎暴虐的冲击力席卷而来。
“火焰瞬间吞没了旁边的消防车。”陈阳来不及俯下身,就被冲击波击倒,刚要爬起来,第二次冲击波又到了,他对新浪《新闻极客》说,“窗框飞了出来,把我砸在地板上。”
30秒,爆炸的冲击波便剥夺了海港城原本的面目,数万门窗尽毁,家具和人一起翻滚。
家住海港城二期28号楼的赵磊,把怀孕7个月的妻子紧紧抱在怀里,把自己的背当成妻子的盾牌,碎玻璃像箭一样扎进他的身体里。
34号楼的杨丽因为支起了蚊帐,躲过了玻璃碎片的袭击。更多的人则没有她那么幸运,要么被击翻在地,要么被炸裂的玻璃碎片划伤。
爆炸造成的冲击,被中国地震网监测到,“两次爆炸相当于24吨TNT炸药”。也有爆破专家站出来反对,“只有1000吨TNT炸药级别的爆炸,才能震碎一公里内所有门窗。”
无论是哪一种,对这一晚的海港城和人们来说,都是一场劫难。
逃离海港城
“当时只有一个念头,逃。”
3100户、8000多居民从44栋单元楼向外冲去。
第二次爆炸中断了电力。黑暗中,一名父亲摸出钥匙试图开门,摸来摸去才发现家门已经被炸飞;一对夫妇抄起鞋穿上,“没命的跑下楼,才觉得脚疼得不行,一看才知鞋里满是玻璃渣子”;一名女生想坐电梯,却发现电梯的操作面板都被震掉。
在楼下,赵磊看到了电影里才有的场景,“蘑菇云有五座楼那么高”。
小区楼下远不是逃离的终点。数以百计的小区居民站在空地上,表情茫然。他们有的赤着上身,有的光着脚。
海港城的业主与小区一样年轻。
海港城2010年动工,一期2013年入住,二期2014年入住,三期刚封顶。1万元左右的房价,比市区普遍低三四千元,大量刚需在此居住。小区一名物业人员说,入住率约70%左右,大部分业主在25到35岁之间。
对子女的爱,总是能让人在危难时爆发出最强的力量。
一名孩子刚满1岁的母亲,背着孩子赤脚从28层跑下,脚底板全是血却浑然不知;妻子在逃跑前,央求赵磊给她找一条浸湿的毛巾,她并非为了自己,而是怕肚子里的孩子受伤害;一位父亲把防护全给了孩子,捂住口鼻的湿毛巾,裹住身体的被子,自己只穿了一条短裤。
当然,在最无助的时候,人们总会想起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海港城业主交流群里,“A.nuts”说:“老婆当时给我打电话,问老公你在哪,快回家,好像地震了,玻璃都碎了,这次完了,真的跑不出去了。”在外出差的“A.nuts”看到短信,说自己“当时真的绝望了”。
逃出海港城的人们向所有能想到的地方飞奔而去,医院、旅馆、亲朋家里。
“离海港城越远越好。”凌晨1点,海港城西面数公里长的第五大道上,陈阳看到了形形色色的人,坐着的、杵着的、趴着的,没有人哭泣。
“一个20多岁的女孩儿,我在海港城见过她,她只穿着睡衣,抱着一个娃娃熊,表情呆滞地随着人群一个人走着。”
凌晨时分,距小区最近的泰达医院门口,数以百计的人在聚集。由于医院几近饱和,很多人因“伤势不重”,简单处理后,被劝说离开或去更远的医院。
赵磊很自觉地选择了更远的医院,一路上他抱紧妻子,反复说“没事的,宝贝,没事的。”
在安全地区,缓过神来的人们开始意识到困境,“很多人发现只带了手机出来,钱包钥匙都没顾得上拿,我自己也是。”陈阳说。
周围到处是表情焦急打着电话的人。给父母报平安之后,陈阳开始给柳青打电话,一直没有接通。
柳青那条着火的朋友圈下面,留言不断增加:“姐,出个声”、“你跑没跑出来啊”、“姐你在哪”,从12日晚一直持续到13日凌晨3点。
来不及说出口的爱
挂念着柳青的陈阳一直没往最坏的结果想。他安慰自己,很多人逃离时没带手机,失联在当时很普遍。
清晨来临,人们陆续联系上了失联的亲人。
当晚没回海港城过夜的钱女士,凌晨3点被电话吵醒。一拿起来,听筒里传来父亲沙哑的声音,“在哪?还好吗?”
仍然联络不上亲朋的人们,开始在微博、论坛上发消息。还未搬入海港城的李蕾一夜没睡,人在石家庄的她整夜转发各种寻人信息。当她得知26号楼的邻居孙先生可能被困家中,她又开始四处联系救援队。直到孙先生借来手机发消息,说自己撞门逃生,李蕾才松了一口气。
柳青一直没有消息。
陈阳一夜没合眼,“满脑子都是她的影子。”
他决定回去找她。
早上9点多,陈阳穿过小区西侧的绿化带,回到海港城。到处是倒下的树、窗框和碎玻璃,“海港城几乎成为了一座无人区”。
这时,朋友打来了电话:因冲击导致内脏受损、失血过多,柳青遇难了。
陈阳觉得“世界再一次爆炸了”。他在1号楼破损的楼门前站了一会儿,又原路返回,沿着滨海高速一路走着。他抓住高速路上一处没人的栏杆,觉得自己“好像死了一样心痛”。
陈阳嚎啕大哭。
喜欢的人永远的消失了,爱却还未来得及说出口。
承载梦想的小区没了
这只是海港城悲伤的开始。
“当天晚上逃难时,没什么特别的感觉。老公让走,我就走,老公说累了休息一下,我就停一下。整个人像机械一样。”海港城一期4号楼的业主付女士甚至不愿在天津停留,当晚就买了第二天的火车票,目的地是她在张家口的娘家。
坐上火车的那一刻,摇动的列车、轰隆的声音,才把她从机械的状态唤醒。
“火车一摇晃,我害怕极了。我以前觉得摇动的列车像摇篮一样,现在我只感到爆炸的恐惧。”付女士抱紧了身边的丈夫。直到此时,她才回过神来,那个住了两年多的家,没了。
“脑海里仿佛有个开关被打开了。”悲伤袭来,付女士失声痛哭。
在各个海港城小区居民群里,人们不停转发着网上能搜到的小区现状的照片。看着手机屏幕里满面疮痍的海港城,很多人“看哭了”。
这里曾是寄托他们梦想与未来的家园。
26岁的“午夜”对新浪《新闻极客》说,无论是大学还是工作,他都特别努力,“老家是农村的,不努力没有出路”。毕业后,他参加公务员考试,从2000人里脱颖而出,来到天津滨海这边工作。3年后,他用父母和自己的积蓄,贷款买下了海港城的房子。他已经买好了新家具,原计划今年10月结婚。
有人有两套房,一套在市区,一套在海港城。她说,不开心的时候就一个人来到海港城住一段时间,“海港城是我的安乐窝。”
如今,一切都变了。
14日上午,越过三重警戒线,再绕过一条小河,就能抵达海港城小区北门。
小区里空无一人,脚踩在地上,像走在一条由碎玻璃铺成的道路,尽是嘎吱的刺耳声。
大腿粗的树木被折断,天花板砸在地板上,半米厚的墙壁被击穿。灾难的符号随处可见。沾上鲜血的衣物、五颜六色的床单、被砸落在地的电饭煲……悄无声息地提醒来访者,曾有8000多人在此安居。
小区北侧有一处篮球场,如今场上遍布窗框和玻璃。《新闻极客》将篮球场照片,发给业主群里一个爱打篮球的小伙子,他的眼泪“唰”一下的就下来了。
理性与愤怒:我想回家
从8月13日到16日,人们的理性似乎在逐渐累积。
因业主四散在各地,业主群成为居民表达意见和情感的平台。13日,这个群只有200余人。到了16日,群人数已经达到500人。
群主对成员加入的审核逐渐严格。这4天,业主们讨论的最多的是如何争取到对房屋进行回购的问题。
“我不会再在海港城住了。”赵磊说,“房屋结构可能受损,爆炸产生的污染也不适合继续居住下去。我买的时候每平米一万,五千块转手,有人敢要吗?”他的观点得到了大多数业主的响应。
这4天里,搜救仍在进行。媒体对消防员的报道,远超对业主的关注。有人在群里开始抱怨,为什么没人关心一下失去家园的我们?
更多的人则保持理性。看到有人抱怨,李蕾总是安慰对方,“目前仍在救援,还不到善后的时候,不会放我们不管的。”
得知柳青的死讯后,陈阳对小区事务很上心。他一天到晚在群里发言,用他的话说,“不愿意再见到悲剧重演,不能让死去的人白白牺牲。”
入住2年多都没成立业委会的海港城,在陈阳等人的推动下,每栋楼选出一两名代表,成立了约30人的“临时业委会”,目的就是帮大家争取到对房屋进行回购的可能。
业主们一直在等待。
8月16日,比海港城距离爆炸点更远的启航家园小区业主们上街请愿。群里一下被点燃了,还有眼尖的业主发现,启航嘉园居民请愿用的部分照片,其实是海港城的。
“我们也要上街!”
有业主在群里喊,但又被另一部分业主劝阻了。分歧演变为争吵。最终,对家园被毁的心痛逐渐占据了上风。
海港城的业主们也举起了横幅。其中一条写着:“我想回家。”
大家都在,海港城就不会消失
8月17日,公安部消防局副局长牛跃光接受采访时说,他干了40年消防,“这是经历的最复杂的一次灾害。”
瑞海公司储存的40多种危化品中,光炸药类的高危化学品,就有2000吨以上,而所有危化品总计有约3000吨。
陈阳听到这番话时,“被数据惊呆了。”
爆炸的危化品,杀死了海港城之后,又将大量残渣和有毒物质遗留在小区周边和空气里。
8月17日,约500名海港城业主被安排回家取东西,每人20分钟时间,由两名武警保护,配发专门的防毒面具。
与此同时,“临时业委会”与政府部门的协商也有了初步结果。6名前去沟通的代表传回了第一手信息,“要先收集业主反馈的结构安全、使用寿命、环境污染、房屋贬值、心理创伤等问题,提报上级,结合鉴定结果后才能给答复。”
这至少不是一个坏消息。
当晚央视报道也提及了“回购”二字,让群里的人们兴奋了很久。
8月18日,是爆炸事故遇难者的“头七”,也是海港城的“头七”。
李蕾坚信海港城能新生。
“其实真舍不得,特别舍不得邻居。我们有个小聊天群,邻居说逃命的时候,她一个孕妇在前面,后面没有一个人推她挤她。大家说以后还要买在一起。只要大家都在,海港城就不会消失。”
但陈阳觉得,无论回购与否,曾经的海港城都回不来了。
那天得知柳青死讯之后,他穿过滨海高速,走上北海大街,望着路牌上“北海大街”四个字。脑海中浮现出那首《南山南》的歌词来:
南山喃,北秋悲,北海有墓碑。
(应采访者要求,文中陈阳、赵磊、柳青均为化名)
(新闻极客 临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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