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02月11日 第37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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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传统城镇化的道路上行色匆匆,但到底忽视了多少人的晚年?

农村老人没有退休

大年初二的午后,黄土高原上一个小村庄里,没有一丝寒意,阳光穿透稀薄的云层晒的人们直发懒。

突然一阵黄土扬起,一辆摩托车停在了大门外的麦场里,院子里玩着的跟随父母回乡过年的孩子停了下来跑去好奇的看看谁来了。

穿着很多地方都磨破了的黑色皮夹克,黑色的皮护膝,灰绒鸭舌帽上,背着四角都磨破了的棕色皮出诊箱,黑瘦的张家锁(化名)笑嘻嘻的下了摩托车,掸了掸满身的黄土,这在土质疏松的黄土高原来说,再正常不过。

张家锁是村里唯一的医生,孩子也在大城市工作,家中剩下夫妻二人,已经在村里行医40多年了,老老少少都认识他,在老一辈中的名声尤甚,尊敬的称他为“家锁大夫”。

家锁大夫已经70岁了,身体还很健硕,前些年添置了摩托车,出诊方便多了,长期在外奔波,皮肤被黄土高原的炽烈的阳光晒得黢黑,被西北的大风吹的两颊发红。

“我们等了你很久了,怎么才来?”张宁(化名)赶紧迎了出来,递上一根黑兰州烟。

“别提了,孙家他二大年前背柴摔的伤还没好,昨儿走夜路又摔了一下,娃过年又没回来,还好骨头没事儿,先消炎再看看,不行就要找车,上县上看哩,年龄比我还大,哪能挨得住哟。”

“哎,娃怎么没回来啊,你快大房里坐。”张宁一边慨叹,一边把家锁医生请进屋,一边嘱咐大儿子倒茶。

45岁的张宁在离家600多公里之外的小城市经营一家饭店很多年,只有过年的时候才会回来。这次他请来家锁大夫,是想给自己79岁的母亲输液,母亲感冒有些时日了,之前靠吃药扛着不见好,直到张宁大年二十九回家才张罗着输液。已经输了两天了,病情没见好转,却全身发颤,所以张宁又给家锁医生打了电话,希望能换一种药物接着再输几天。

家锁医生把黢黑干瘦的手放在张奶奶的手腕上切脉,然后自己嘀嘀咕咕的说:“发颤应该是心脏不好啊,但是切脉又好像不是心脏有问题,心脏有问题的话是结脉,这个脉还挺稳的,稍微有些弦,还是输点治感冒的,加一点降压药吧。”

扎上针,家锁大夫着急去下一家没有多留,这一次张宁结给家锁大夫的输液费是78元。

“农村人,哪里还有退休?”家锁大夫说,村里的老人都需要他,而且他常年行医,家里早就不种地了,不干这行,就没有收入。

其实,家锁医生70岁还在奔波的深层原因是家中还有一个患了“疯病”的老婆需要吃药,老婆“养儿防老”的思想根深蒂固,年轻的时候连着生了4胎都是女儿,一时心急气上心头,犯病时或打骂毁物、或大声高歌,从不看场合,不避亲疏。后来在别人的牵线搭桥下抱养一个男孩,病情好转,谁料长大后女儿外嫁,儿子在外打工,虽然对二老体恤有加,但一年难得回家一趟,“养儿防老”的心愿未能很好的实现,老了犯病的频率又高了一些。

已经老去的村庄

生病的和看病的,吆喝的和买货的……埂畔田头上忙碌着的全是老年人,他们也已经习惯了在日常生活中不再安排年轻人的角色。

这不过是黄土高原上诸多小村落的缩影,早年外出打拼的人们渐渐意识到了城乡生活的区别和知识的力量,希望接走孩子接受更好的教育,但大多能力有限,只能先接走孩子,剩下来的都是年迈的老人。

张宁十几岁离乡,打拼多年,为家里置下了一座小院共23间房,宽敞的门楣上雕着“家和万事兴”的古语,两层门楼十分气派,在村中算是有名望的富足之家。

但偌大的家中现在只留下两个老人,81岁的父亲和79岁的母亲,除去厨房和粮仓,房子空了一大半,老两口帮着张宁带刚满4岁的小女儿,三个人平时就住在西厢房。

本来张宁去年就要带走小女儿去城市上幼儿园,但村里新开了一家幼儿园,怕老两口孤单,就决定让女儿先上家里的这个幼儿园,不过,到了上小学的年龄,还是要带走的。

“在这上学就把娃前程毁了,路太远了,主要是学不到什么东西。”张宁说。

就像张宁的两个儿子,都是由爷爷奶奶带大,然后在城市里上学,20岁的大儿子今年中专毕业在兰州打工,16岁的二儿子还在上初中。

张宁家中姐妹多,现在都在城市里安家了,家里一共留下了30多亩地,张宁想转包出去,但老父亲不同意,说农民就是从地里刨食的,不种地心理不踏实。

所以,这30多亩地,就由这对年迈的老俩口在经营,25亩小麦,5亩玉米,4亩菜籽,收完小麦,在麦子地里还种5亩黄豆,此外还经营着2亩苹果园,养了三头牛,六只羊。

一位一辈子打光棍的老爷爷在帮老两口,播种收割时节都可以雇用机器,但日常的农活都是自己做,还要带着需要花费精力看管的小孙女,这小孙女没断奶就抱回家,是老两口用羊奶喂养长大的,对于80岁的老人来说,跟城市里两个老人一天只带一个孩子的“工作量”相比,可想而知。

张爷爷说,以前农忙时后也可以雇佣小工,一些活儿回家帮农忙的孩子们也都帮忙干了,现在孩子们都看不上种地,农忙时候回来的也少了,小工也很难雇到。

“一亩地收成600块左右,你自己算去。”张爷爷这么说,记者粗算,不算苹果收成和卖牛、羊的钱,张爷爷种地一年的收成在23400元左右。

虽然收成在村里来说数一数二,但老夫妻累得够呛,但最令张爷爷失落的是,没有时间听上一折秦腔戏,没有时间看上一本历史书。

张爷爷的“学历”虽然只有小学二年级,但是对中国历史十分痴迷,能把中国历史正序倒序说几轮。听张奶奶说,年轻的时候,张爷爷撑着一盏煤油灯,一看就是一夜,十多年前,张爷爷自己写了一本书叫做《历史推算图》,抄了很多本送人,但没有出版,因为不懂,如今还有几本,也深深的压在了箱底,而被张爷爷反复看的早已经破了的又重新裱糊在一张硬纸板上的“中国历史朝代表”,如今也落满了灰尘,落寞的躺在柜子后面。

一杯浓茶一折子秦腔戏,是张爷爷向往的神仙生活,孙辈们孝顺,秦腔碟片买了无数,干活儿的时候,张爷爷会连着说出一大串对仗工整的戏文,但都是年轻时的积累,现在没有时间看上那么一会儿,品上那么一壶。

没有时间写毛笔字,只在过年的时候张爷爷提笔写下一副春联:“福星高照农家屋,春日永悬致富门”,横批是“吉星高照”。

已经挂出多日的大红色对联已经有点褪色,似乎在预示春节的热闹临近结束,下一年的孤单和辛劳,又将开始。

守候“夕阳红”

中国农村5000万(数字来自中国国家老龄委)守望孤独的老人,一切源头不在2.6亿(数字来自国家统计局)农民工身上,而是传统的城镇化步伐太过匆忙。

兴工业、促出口、盖高楼,传统以“城市扩建、规模扩张”为核心的城镇化吸引着大量农民背井离乡涌向大城市,但是到了城市却面临着虽有工可打,但却很难融入的尴尬窘境,在户籍、教育、医疗、养老等制度壁垒下,他们没有能力扎根,也不能常伴父母身边极尽孝道。

农民工离开家乡,把农业生产、人情压力、抚养孙辈、赡养父母等任务交给了留守老人自己,在这些重负之下,留给老人们的实际上更多是辛劳、孤单、多病、力不从心等一系列精神问题。

清华大学公共卫生学院景军教授历时两年对中国农村劳动力输出较多的五个省的700名留守老人进行实地调查发现,老人的情绪问题在当前的中国农村是被忽视的部分,老人和周围的人一方面因本身知识有限而无法判断此类问题,另一方面,因为经济水平有限也无力关注此类问题。

在巨大的精神压力下,留守老人们甚至出现了自杀倾向。国家老龄委去年发布《中国老龄事业发展报告2013》指出,留守老人的心理情绪问题非常严重,甚至有部分老人出现严重的自杀倾向,我国老人的自杀率已达到万分之三十,世界罕见。

不可阻挡的城镇化让我们的家乡处在新与旧的裂变中,农村留守老人“有儿难依”,农民工“两头不靠”,中国农民正处于进退两难的岔路口。

中共在十八大提出了“新型城镇化”的概念,在以人为本的核心理念下,倡导“服务均等化”、“让社会变得更加公平正义”,立即引来了巨大的社会共鸣。

只有让资源和政策不过度向大城市倾斜,更公平的分布在中小城市,提升中小城市的活力,才能够让农民工在家附近的城市就业,并且享受平等的社会福利和待遇,从而更好的照顾父母双亲。

2014年全国“两会”将在3月3日拉开帷幕,从目前已经召开的地方“两会”来看,“新型城镇化”或将是2014年全国“两会”难以绕开的重点话题。

虽然“新型城镇化”的话题在去年“两会”上已备受关注,但作为部署全面改革的十八届三中全会之后的首次全国“两会”,与户籍、教育、医疗、社保等多个领域改革息息相关的“新型城镇化”再度成为热议话题有其必然性。

不过在传统地方“土地财政”思维下,一些地方再度爆出以城市建设的心态来推进新型城镇化的新闻,如此,则与新型城镇化初衷背道而驰。

新型城镇化被视为中国下一个十年经济发展的引擎,它的成败关乎2.6亿农民工和5000万名留守老人,成败的关键则是城镇化是否真正从“人”的角度出发,而不是从“城”的角度出发。

2014年新春开工后迎来的第一大改革政策就是城乡养老金并轨,在城乡服务均等化的基础上迈出了切实一步,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李国祥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指出,城乡养老金并轨,将有效减少农民进城的障碍,能够更好的推进新型城镇化。

一切都在预示着新型城镇化在中国农历甲午之年将得到实足发展,国家发改委相关负责人指出《国家新型城镇化规划》已经修改完并上报国务院。

反观历史,现在农村的留守老人,正是曾经在年轻时播撒汗水,大力发展农业来哺育工业的主要劳动力,如今,工业成熟驱动城镇化,人们在城镇化进程中汲取财富,也到了该对养育之恩“反哺”的时候,别让岁暮苍凉、夕阳不红,成为永远难以弥补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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