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强：一个先进典型的“烦恼”

　　□本报记者 何海宁 发自成都

　　“在做这些事的时候，自己确实没有想过因为是党员才做。如果想了才做，不是党的光荣，而有替共产党作秀的嫌疑……所以，我只是做了一个好人应该做的事。”

　　林强的办公室电脑里，保存着一封没有寄出去的信。信是写给四川省委领导的。开头这样写道：“我叫林强。……这段时间各媒体都在宣传我的事迹，我很沉重，特别是有的领导希望我在讲这些事情时爬高(四川方言，即拔高)，我心里不是滋味，作为一名普通党员，想给您说点心里话。”

　　林强的苦恼，是从他成为全省先进典型开始的。

　　头发是不是该剪了？

　　3月底，林强在外地开会时，接到教育厅办公室电话：“领导批示你为典型了。最近不要走，记者要过来采访，你要配合好。”

　　放下电话，林强第一个念头是：“头发是不是该剪了？”

　　53岁的林强留着一头披肩长发，说话间，他爱用双手把头发拢一拢。他习惯穿T恤衫，着一双有些脏的运动鞋。虽然他是教育厅语言委员会主任，却一直保持“自由摄影师”形象。

　　他的先进事迹也跟摄影相关。

　　林强有着二十多年的摄影经历。如果不是办公室门口挂着“实践‘

三个代表’示范党组织”的牌子，谁也不会怀疑这是一名摄影师的工作室。书柜里堆放着11个跟摄影有关的奖杯、证书，包括全球华人摄影大赛优等奖、巴蜀文艺奖。桌上放着《中国国家地理》，他是该杂志的签约摄影师。墙上挂着超大幅风景照。

　　2005年3月，林强几经辗转，闯入凉山州布托县一个麻风村。“当时，我是想拍一些照片，记录下麻风村。”摄影是他的业余爱好。

　　麻风村在崇山峻岭中，村民还过着人民公社式的生活。患麻风病的老年人手脚残缺，面目全非，健康的第二、三代人依然与现代文明隔绝。后来，林强带去了电视机，村民看了喊“头晕”：“城里的楼比山都高。”

　　林强先后8次去到麻风村，自掏腰包修建了一所小学，拓宽了进村山路。他觉得自己之所以会这么做，是因为“相互的感动”。

　　“他们从来不跟我要什么，都是说你不要带东西了，自己也不富裕。”他时常念叨村民的“好”：学生们帮他捶腿、村民编织了一台“轿子”把他抬进村、专门为他去抓野山鸡。他的奖杯胡乱摆放，但孩子的信却像宝贝似的珍藏着：“他们喊我林爸爸，你说我能不感动？”

　　更能触动心灵的是这大山里的人性之美：“那是对死亡的超脱，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林强回忆，“以前我拍风景多一些，后来我用相机改变了麻风村命运后，我开始觉得，内心的美才是真正的美，麻风村净化了我的心灵。”

　　随后两年多，妻子和朋友经常听他念叨。“有时候他说‘要再去一次’，过后又说‘哎呀，又没有去成’。”妻子笑道。

　　生活的平静一如既往。直至今年春节前，他被“挖掘”出来。

　　四川省国防教育委员会在凉山州调研时发现了林强和麻风村的故事。在一封写给省委领导的信中称：“林强同志亲民、爱民、为民的举措，反响较好：‘林强真是省级机关的好党员、好干部！’”

　　时值四川正在开展领导干部作风整顿活动，省委领导为此专门做了批示。全省开始大规模学习林强先进事迹。

　　我这人毛病很多

　　四川媒体集中推出了林强事迹宣传报道，并组成一个综合报道组到麻风村实地采访。林强觉得这是好事：“让更多人知道和关心麻风村。”

　　与林强接触的人都能感受到他的个性。“他很真实，很可爱，很另类。”省委组织部官员卿刚大笑。一名听过他报告会的教师用“热爱生活”来形容，一名副校长则觉得林强“赋予了新时代先进典型更多的内涵”。

　　在省委宣传部的新闻发布会上，林强又讲到“剪头发”，记者们笑成一片。“后来宣传部也讲，这个‘先进’留着一头长发，人也豪爽，以前对‘先进’的印象要改了。”林强忍不住，笑了。

　　4月初，教育厅组织了一场报告会。当时林强刚从麻风村出来，脚趾头因为爬山还在淤血。也没有准备演讲稿，上台后放了一段多媒体视频，像拉家常一样开始聊故事。

　　这是第一场报告会。“我上台的时候心还在咚咚地跳。”林强拿手的是摄影艺术，这次在全省先进典型的光环下，他感到有些不习惯。

　　他讲了一段与众不同的话：“大家不要向我学习，我这个人毛病很多。可能是搞摄影，比较散漫。有时候上班也迟到，也有领导等我的时候。有时候也爱玩，打过麻将，但是输多赢少。”

　　会场里有了笑声，林强觉得这样才自然，“这就是活生生的我。”

　　“很多‘典型’是被提炼出来的，但林老师让人感动的，是他的真性情。”一名教师说。

　　最后，副厅长唐小我在总结时说，希望按照省委领导要求，在干部作风整顿建设活动中组织全体党员干部、职工积极开展向林强同志学习的活动。林强开玩笑地插话：“他说的是官话。”

　　“你下面就不能打断我的话了啊，下面是省委领导的批示。”唐小我接着说。

　　这次报告会反响很好，林强的同事用“自然”来形容。不过，有人开玩笑说他“走火了”，“我不是走火，这样讲才真实。不可能今天是你，明天一下子就是‘先进’了。我还是我，还是毛病很多的。”林强认真地说。

　　“认真”一直是林强的性格。这一次，他也在认真思考：如何在先进事迹宣传中让听众更能接受他的故事。

　　发言稿

　　4月底，省委组织部在阆中市召开一场先进典型报告会，共有5人作报告，进行领导干部作风整顿工作。参会的有各市(州)的组织部长、重点县一把手和部分省级部门官员。会议规格很高。

　　林强也受到了高规格接待，省委组织部专人为他写稿，并提前一个星期开始筹备。

　　这恰恰是林强所不习惯的：“那几天心里说不出来的难受。一下子成‘先进’了，要我讲这讲那，又要通过我去影响一批人，我就觉得那不是我想要的。”

　　卿刚负责为林强组稿，他请林强到组织部，但林强一直推脱。再三劝说之后，林强才来到组织部。

　　“像他这样有鲜明特点的典型还是第一次看到。”卿刚看到长发披肩的“艺术家”时，觉得很有趣。

　　林强希望能够按照自己的方式演讲。不过，卿刚批评了他。“作为省委一个大型会议，不能太散漫。他好像无所谓。我们对他的要求就是要有组织原则，认认真真对待，要发挥带动和推动作用。”事后卿刚说。

　　从先进性教育至今，卿刚一直负责先进典型的宣传工作。“如何讲、如何宣传，我们都有一套模式，他就觉得是他自己做的事情，他随口讲就可以。”

　　林强担心“爬高”。“宣传典型不是爬高，我们是要用事实来教育人。”卿刚说，“但也不可能完全用故事来讲，典型需要有时代特征。也就是给大家有什么启示，学你哪方面。否则我们典型宣传就没有意义。”

　　那天上午，双方的沟通持续到中午1点多。“他的原则性很强。”卿刚笑道。

　　后来双方又沟通了两次，最后卿刚确定了13页发言稿，叮嘱林强要熟悉内容。“经过讨论之后，这个稿子是按照我的思路写的。但还是有口号的东西。”林强喜忧参半。

　　报告会

　　林强依然很烦恼，有时候晚上睡不着，早上很早醒来，就开始琢磨如何作好报告。他打电话给老朋友诉苦：“我很烦，整天要爬高。”老朋友哈哈笑，觉得这件事挺逗。

　　去阆中前一天，林强在家里徘徊，仍然害怕报告作不好。他做好了两个打算：如果报告会不像他预想的那样，“我就生病，其他人帮我念稿子；第二个就是给省委领导写一封信。”

　　这封诉说苦恼的信最终没有发出去，报告会取得了出乎林强意料的成功。

　　一开始并不顺利。在报告会前一天，5名先进典型需要进行“试讲”。林强按照自己的方式却无法讲完。不到两分钟，他使了缓兵之计，称明天会按照稿子念，草草收场。

　　那天晚上，林强和两个随行同事关在房间里，开始改稿。原稿本是经过双方讨论后形成的，但林强依然字斟句酌，一直弄到了夜里12点多。

　　“我在他们的稿子上面再丰富，再升华，讲得更人性一点。”林强说。原稿上多了许多大叉叉、删改线，在旁边空白地方，他自己添加了不少内容。

　　第二天下午，林强第二个出场。他显得与众不同，其他先进人物一律穿正装，他穿的还是T恤和运动鞋，跑步上场，在发言席前敬了军礼。

　　“原来也是要求着正装，他都没有做到，我们也没有要求他。我们觉得典型宣传最基本的是事实，‘典型’也需要有鲜明性格和时代性。”卿刚说。

　　“下午他的发言掌声最多。”卿刚说，很多人流下了眼泪。“林主任不是按部就班，不是念稿子，他讲得很自然、朴实。”林强的一名同事说。

　　最后是林强自己添加的内容：“在做这些事的时候，自己确实没有想过因为是党员才做。如果想了才做，不是党的光荣，而有替共产党作秀的嫌疑……所以，我只是做了一个好人应该做的事。”

　　林强讲完，省委组织部部长魏宏上前跟他握手，并说：“向你致敬。”全场掌声雷动。

　　“那一刻，我心里一下子就没有压力了。”林强露出笑容。

　　

　　林强：“大家不要向我学习，我这个人毛病很多。可能是搞摄影，比较散漫。”图片由采访对象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