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景凯旋

　　无锡一青年掌掴阎崇年教授，被处以拘留和罚款，引起网民激辩。除了少数人，许多支持那位青年的人也并不认为打人是对的，而是反感阎对大清王朝的美化。我不认为这种非历史的争论会有什么结果，因为争论双方各执一辞，一是爱“我大清”，一是爱“我大明”，实际上都是遵从民族主义，在今天这两种爱全都落不到实处。虽然如此，这一事件却反映出当下民族主义的困境。

　　民族主义是近代随着民族国家概念出现而兴起的一种思潮，强调自我民族的高度认同和文化优越性。但与此同时，近代也曾兴起过世界主义的思潮，其来源较古，自欧洲启蒙运动人文主义而倡行，即将人类看成是一个整体，以全世界而非某个地域群体为评判价值的出发点。就族群间关系而言，民族主义是求异，世界主义是求同。在基于意识形态的冷战结束后，民族或文明之间的冲突开始上升，许多国家也都借助于民族主义来提高凝聚力。

　　但民族主义如果没有现代普世价值观作为核心，只是以族群区别来作出价值判断，必然会导致基于民族身份的相互排斥和仇恨，而民族差异性又是客观存在的，其中也没有任何是非可言。可以说，民族主义只有在反对外来侵略的时候才是爱国主义的，和平时期的极端民族主义往往是一种国家主义，其特点是看问题不问制度优劣，只看民族差异，它最可能的结果就是，一个人本身处于社会底层，却具有权力者的思维。近年来某些青年的民族主义情绪表现出粗鄙、暴力、盲目排外，同时又昧于对现实问题的认知，便是一个证明。

　　那么，什么是现代普世价值观呢？那就是宪政民主、自由人权的理念。就此而言，央视和阎崇年教授最令人鄙夷之处不是因其歌颂大清，而是因其歌颂皇权。那位青年其实也是如此，他在奉明朝汉族政权为正朔时，是在美化另一个皇权。就现代人看来，不管过去皇朝创造过什么盛世，其本质都是专制的制度。大清王朝不是什么好东西，大明王朝也好不到哪儿去，中国历史上专制集权主义和特务统治的强化，便是从这个王朝开始的。对于这种民族主义，鲁迅先生早就说过：“用笔和舌，将沦为异族的奴隶之苦告诉大家，自然是不错的，但要十分小心，不可使大家得着这样的结论：‘那么，到底还不如我们似的做自己人的奴隶好。’”

　　任何一种过度的仇恨最后都会殃及自身，无论是阶级仇恨还是民族仇恨。掌掴事件的实质正是试图以民族主义来提高凝聚力，在历史教育中一味灌输民族主义，从而导致国内民族间矛盾的一种合乎逻辑的反噬。结果甚至激起早已不存在的某些民族矛盾，比如掌掴事件后网上的满汉之争，便是如此。它在辛亥革命时期也许还有一点正面作用，在今天只会有负面效果。这样的民族主义是危险的，对于融合了众多民族的中华民族来说，有百害而无一利，最终吞食恶果的往往也只是普通民众。

　　(作者系南京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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