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竹
一个人能活到八十多岁本身就值得人敬畏，何况像博尔赫斯这样一个人。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博尔赫斯
已经失明多年，但他还在到处游走，艺术女神光顾他时，他就通过他的嘴创作出那些不朽的篇章，美国诗人威利斯·巴恩斯通
以及其他一些对博尔赫斯感兴趣的人在他游走的间隙对他进行了一些采访，一个几乎被人遗忘的中国诗人西川把它
们翻译成了
中文，就是我手中的这本《博尔赫斯八十忆旧》。
这本书给我的感觉是:博尔赫斯一生几乎没有发生什么令人难忘的事件，除了那一本本被他翻烂的书，这可真印证了
博尔赫斯自己那句话：“我经历的很少，但我懂的很多。”
有一次，博尔赫斯不知得罪了什么人，有人给他母亲打电话说要干掉她和她的儿子，母亲回话说，好啊，你可以随时
找到我儿子，至于我，你得早点动手，我已经九十多岁了，你动手慢了，我会把我的死因归于你。真是个可爱的老太太。我还
记得博尔赫斯的一件事,是他被派去做家禽稽核员，但这些对于博尔赫斯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是的，死在博尔赫斯眼里根本不算什么，更别说那些污辱。有人问他，你害怕死亡吗？他说：“我觉得死亡让人充满
希望，人们可以因死亡而被湮灭，被遗忘。有时我感到不快，我无法高兴起来，于是我便自言自语道：‘说到底，我何必郁闷
？既然我随时都有可能死去，而对于我来讲是一种安慰，因为我觉得死亡是彻底的了结，我不想再活下去了，我已经活得太久
’，人死之后生命何必还要继续？这是一种夸张。我对死亡满怀希望，而不是满怀恐惧。”也许很多人这样想过，这没什么了
不起，但一边这样想，一边还能活八十多岁，那才是了不起。
谁都知道博尔赫斯那篇《小径分岔的花园》，但博尔赫斯自夸(他很少自夸)的却是另外两篇小说《南方》和《第三
者》。看完他的忆旧，我特意去找来《南方》又看了一遍。确实如他所说，技艺高超。这篇小说里的主人公与博尔赫斯真实的
身份最为接近。市立图书馆的秘书胡安·达尔曼得了败血症，被人送上了手术台，随后他去了南方，想在自己的庄园里疗养，
在一个小杂货铺里，碰上了无赖向他挑畔，他开始视而不见。无赖得寸进尺， “一面骂声不绝，一面掏出长匕首往上一抛，
看它落下时又一把接住”，有人往达尔曼的脚下扔了一把匕首，“达尔曼紧握着不善于使用的匕首，向平原走去。”一场决斗
在所难免。
“你可以把小说的后半部分当成那个人在医生的手术下死去时所做的梦，因为实际上那个人幻想着一种壮烈的死，他
愿意手持匕首，死在寒光闪闪的刀锋上。而他实际上是死在外科手术刀下。”抛开博尔赫斯那些高超的小说技巧不说，我觉得
博尔赫斯本人幻想的也是这样一种死法，因为他说过，勇敢是一个男人最可贵的品质，但他生不逢时，他不能像他的祖先那样
死在战场上。
但博尔赫斯心中还有另外一种英雄，他们是维吉尔，是但丁，是莎士比亚，是塞万提斯，是爱默生，是爱伦·坡，是
斯蒂文森，是惠特曼，是狄金森……没有这些英雄，博尔赫斯的一生是不可想象的，所以他把那些赞叹送给他们，但对于他自
己取得的成就，他觉得不值一提，他说，他写的东西能有几页得以流传就不错了。
对了，这本书里的一幅相片给了我深刻的印象，博尔赫斯走在街道上，一只手拄着拐杖，一只手握住一个女人冰清玉
洁的胳膊，相片没有说明，我猜那个女人应该是玛丽亚·儿玉吧。能把握在那样一只玉石般的胳膊上，我恨不得立刻弄瞎自己
的眼睛。我的玛丽亚·儿玉也许已经出生，也许还没有出生，但我知道我等不到她了，每念及此，我的心中便满目的悲怆。
茨威格在写到18世纪那个有名的花花公子卡萨诺瓦GiacomoCasanova(1725-1798)时说
,任何一个男人在读着他卡萨诺瓦的书时不心怀嫉妒,几乎是不可能的。博尔赫斯也给人这样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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