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我的诗人丈夫是个矮瘦子。像所有迷恋诗人的女子一样，我看中的不是他的高度和宽度。高度和宽度不妨
碍我在众人堆儿里找到他，也不妨碍他在众香国里寻到我，远不止这些：第一次在宿舍见面，他眼睛盯着我的室友，看到的却
是我；他眼睛盯着我左手边一个空位，反在我的右手边坐下了。别人都说他斜视，我知道他是迷茫。出于感激，当天夜里，他
拥抱了我身边的一颗树。
任谁也阻挡不了他求爱的步伐！在我们热恋的日子里，他岂止是诗人，——诗人的称谓涵盖不了他——他简直就是一
位百变大王：前天，为了变胖，他刺激一位莫须有的情敌弄肿了他的脸；昨天，为了变长，他踩着高跷，把双脚提升到肚脐的
位置；今天，为了示爱，他身插羽毛，手持小箭，扮作丘比特本人。考虑到他的视力和身边众生的安全，我答应了他。
我的肉身生平第一次和诗人打交道。在我的心目中，他就是现世的李杜；在他世界性的视野里，他以但丁、莎士比亚
相期许。我喜欢坐在他身边看他写诗。在诗的国度，他就是君王和造物。我喜欢他的一首扇面形状的诗，里面是龙骨、树叶、
向日葵之类的字眼；我喜欢他的一首龟壳形状的诗，里面是天堂、尖叫、后遗症之类的嗑；我最喜欢他的一首彩云形状的诗，
里面是耳朵、熨斗、热气球之类分层设色的词句。
我断定他是大师。为了让他潜心写作，我包揽了所有家务。一旦他的文笔枯涩，我就给他喝掺少许巴豆的蜂蜜；一旦
他下笔不能自休，我就用口罩和木塞给他煲汤。拖地的时候，我尽量做到轻快，以免他高空盘桓的思维之鹰无枝可依；送水的
时候，我尽力蹑手蹑脚，以免他的词语之珠得而复失。——这样的教训难道还少吗？有一次，他刚刚从不毛之地寻到了一个意
象，就因为我看卡通漫画一时失笑，这个宝贵意象倏忽钻进了泽国的草丛之中；还有一次，他刚刚为一个诗句找到一个绝妙的
韵脚，随着我吃崩豆的一声脆响，这个机警的韵脚竟然拔腿溜掉了，——看着他茫然若失的样子，我真希望溜掉的是我。
我的不少同行抱怨她们的诗人丈夫不懂营谋，不懂生活，——说到底，不会挣钱，我可没有这番考虑。在我看来，他
写的每一个字都是上口的甜枣，每一行诗都是足赤的金条。我满心希望他的诗歌永远以手抄本的面目在民间流传，提供给那些
真心需要它们的家伙。如果有一天他的诗集突然畅销，蔚为大“卖”，我一定会赶在他之前向世人诘问：——天哪，他到底做
错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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