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赵金岭
一个因伙同他人抢劫而被判处无期徒刑的囚犯,一入狱便遭遇了接二连三的打击:先是结发妻子提出离婚,后是家中的亲人宣布与他断绝关系。面对遥遥无期的监狱生活,他对自己未来的生活失去了信心,终于在一天深夜,选择了以死来了断自己的一生……
细心负责的监狱警察硬是把他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一次次的真情呵护和耐心帮助,不但没有使他心中那盏微弱的生命之灯被命运的狂风吹熄,而且重新燃起希望之火,成为照亮新生之路的火炬。现在他终于重新走上了正常的改造道路,并成为技术能手和改造积极分子
罪犯档案:张俊杰,男,33岁,汉族,河北省柏乡县人,初中文化,无业。
为了钱,1999年11月21日22时许,张俊杰等四人合伙在北京市东城区景山前街故宫北门东侧拦截下班回家途径此地的妇女戚某,在对其进行殴打后,威胁其交出随身携带的钱物。戚进行反抗,张俊杰的同伙遂抽出随身携带的匕首猛刺戚的背部、腿部,造成戚右肺及肝右叶破裂,致急性败血性休克死亡。后四人抢走戚的提包和挎包,包中物品价值人民币175元。
2001年11月11日,张俊杰等四人分别被人民法院判处无期徒刑至死刑。张俊杰随后被送往河北省保定监狱服刑。
张俊杰真的不想活了。
当新婚不久的妻子跑生意杳无音讯时,他没有这个念头;当寻妻未果身无分文而浪迹街头时,他也没有这个念头;当结伙抢劫伤人致死被判处无期徒刑时,他还没有这个念头。可是现在,他却不想活了……
管教手记
寻找回来的亲情
2006年4月6日下午,河北省保定监狱。分监区领导培训会正在一种热烈的气氛中举行。二等功荣立者、监区教导员张建新同志《如何做好顽危犯的教育改造工作》的发言,在与会人员中引起了强烈的反响。
在这篇发言中,他这样讲述了顽危犯张俊杰的成长历程。
那是一个星期天,正好我带班。分监区值班干警刘树欣向我谈起了张俊杰:“这个人整天闷声不响,干啥不像啥,年纪轻轻的什么事也拿不起来,不知他心里都想些啥。”晚上点名时,我特意到了这个分监区,当点到张俊杰的名字时,队列里传出了有气无力的回答:“到!”凭我从警二十多年的经验,第一眼看见张俊杰,就觉得这是一个心事很重的人。
我调来他的档案仔细阅读。几天后,我找他到办公室谈话,一开口,他就将了我一军:“啥也别说了!没意思……”说完他便靠到旁边的墙壁上。我望着他的眼睛,他像是看着我,又像没看,虚虚飘飘的,既无精打采,又满不在乎。
我起身拿过一张椅子让他坐下,缓声问:“说说看,怎么个没意思法?”他耷拉着脑袋,两脚在地上搓来搓去不吱声。我再问,他嘟哝着:“没意思,有啥好说的……”
我倒了一杯水给他,他接过杯子起身放到椅子上说:“教导员你别费心了,反正我不会惹事生非,你就让我自生自灭得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沉吟了一会儿,他见我在观察他,便把脸儿扭了过去。“你下队不到一年就换了四个工种,”我问,“哪个工种你也没干好,为什么?”“活儿累的干不动,难的学不会,笨呗。”他满不在乎地说。“你觉得自己能干什么?”“不知道,干什么也没意思。”他的眼神恍惚起来。“跟我说说你的情况吧。”“材料上都写着呢,有啥好说的。”说着他把脸又扭了过去。
结束了同张俊杰的谈话,我的心情糟透了,回到家里,胸口直堵得慌,晚饭也吃不下去。晚上躺在床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不停地琢磨着:张俊杰的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呢?
第二天,我同监区长仝玉彪商量,根据他目前的状况,建议调他到后勤组,暂时先干点儿力所能及的活儿。这时,张俊杰的主管干警刘树欣向我反映,说他年轻轻的又有文化,不是不能干,而是好逸恶劳图清闲,调他到后勤组,会不会助长他的私欲?
刘树欣的话不是没有道理,这个问题我也想过,但这两天张俊杰那空洞、恍惚的神情总在我眼前闪现,我觉得这件事如果处理不好,他会出问题的。我对他说,张俊杰心里有疙瘩,这个疙瘩解不开他什么也干不好,还是先调到后勤组去观察一段时间再说,另外让互监小组对他多留点神,发现异常马上报告。
调张俊杰到后勤组只是权宜之计,要想解开他心里的疙瘩,就必须找到症结的所在。我决定先从张俊杰平时要好的同犯身上入手,从侧面了解他的真实想法。
经过一段时间的深入了解,我基本上掌握了他的情况。
张俊杰是他母亲在40岁时生下的,老来得子,父母从小对他娇生惯养,过分溺爱,造成了他依赖性很强的特点。犯案后,父母从老家邯郸赶到北京去关押他的看守所看望过他一次,给他留下了500元钱就再没有音讯了。
后来他的姐姐到监狱探望过他两次,说他父母从北京回家后,又气又急,父亲瘫了,母亲的精神也失常了,她的日子也不好过,和丈夫双双下岗待业,没有能力照顾他。
此后,张俊杰多次与家里联系,写信不见回,电话没人接,家人中断了与他的联系。张俊杰患有先天性心脏病,漫长的刑期,羸弱的身体,加上突如其来的家庭变故,一下子把缺少自立能力的他打懵了,难怪他开口闭口“没意思”。
找到了这个疙瘩是怎么系上的,就有办法解开它。我设法与张俊杰原籍的居委会取得联系,向他们了解他以前的情况。居委会反映,张俊杰以前一直是个老实的孩子,没有什么劣迹,没想到他能弄出这么大的事儿。掌握了这些情况,我的信心更足了。
正当我准备对症下药解开他心里的疙瘩时,传来了他自杀未遂的消息。
那是2003年4月11日,天阴得厉害,听到这个消息后,我的心同窗外的天气一样,没有一丝光亮。分监区领导何军理来征求我对这件事的处理意见,我说你们找他先谈谈,处理的事缓一缓再说。
送走他们,我关上了办公室的门,理了一下头绪,从手提袋里拿出记事本,找到张俊杰姐姐家的电话号码拨过去,没人接听。我再拨她的手机号,却被告知该号码已被取消。下午,我又拨了几次电话还是没人接。
直到晚上10点多钟才有个男人接电话,我向他说明了身份,告诉他有急事必须找到张俊杰姐姐。对方迟疑了一下,说她搬走了。搬家时曾留下过一个小灵通号码。
摞下电话后我马上拨通了这个号码,接电话的果然是张俊杰的姐姐。谁知她一听我是监狱警察就气愤地对我说:“张俊杰把我们一家害苦了,他的事不想听。”我对她说:“你弟弟现在的情况很不好,需要你的关心。”“两个老人被他气得不死不活的,谁来关心他们?”没等我回答,她又说,“他的事我管不了,请你以后不要再打扰我!”说完她“啪”地挂断了电话。接连几天,她一听是我的声音就把电话挂断,后来一见是我的电话号码干脆不接了。
一个休息日,我到街头的公用电话亭,用IC卡拨通了她的电话,这次她没有挂断电话。她疲惫地说:“张俊杰把我的心伤透了,再说我也没这能力管他……”我告诉她我们不会让她增加经济负担,只想让她关心一下张俊杰,他目前的精神状态很不稳定,非常需要亲情的关怀。接着,我向她详细介绍了张俊杰入狱后的情况,她静静地听着,不发一语,许久,她说:“好吧,我能帮你做什么?”
半月后的一天,晚饭过后,我让人把张俊杰叫到了办公室。他的脸很苍白,人也瘦得厉害,一米八零的个子,走起路来有些摇晃。
我问他:“知道为什么叫你吗?”
“处理我吧。”他无精打采地说。
停了一会儿,我又问:“你多久没和家人联系了?”
“家人,”他苦笑一下说,“我还有什么家人呢?”
我说:“你的父母、姐姐不是你的家人?”
他嚅嗫道:“父母可能病死了,姐姐……姐姐也早不理我了……”
我说:“你父母还活着,姐姐也在想着你,关心着你!”
他猛地抬起头,空洞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内容,随即又低下头去,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
我拨通了他姐姐的电话,告诉她张俊杰正在我办公室里:“你跟他说说话吧!”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地说:“好……”我招呼张俊杰过来,他半信半疑地接过电话,听着听着,他的手开始抖起来,哽咽着喊了一声“姐……”,顷刻间便泪流满面。
姐弟俩足足在电话上唠了半个小时,摞下电话,张俊杰返身朝我跪下来。我大喝一声:“起来!你连死都不怕,还怕好好活着?!你要是还有一点血性,就给我活出个男人样儿来!”
张俊杰慢慢直起腰,擦去脸上的泪水,看着我,说:“我回去了。”我盯着他的眼睛端详了半晌,这次他一点儿也不回避我的目光。我说:“好,回去吧。”
第二天我刚走进办公室,张俊杰所在分监区指导员刘树欣就满脸兴奋地推门进来,他说张俊杰早晨找过他,主动要求去车间参加劳动。我阴沉了好长一段时间的心终于敞亮了。
接连几天我去车间,看见张俊杰都埋头在磨床上干活。分监区干警跟我说:“张俊杰就像变一个人似的,干活可卖力了!”
又是一个星期天带班日,张俊杰主动到值班室找我。他变得精神多了,脸上也有了健康的红晕。
我问:“有什么事?”他低头想了半天,抬起头说:“教导员,我过去真浑呐!干了许多对不起政府和你的事。”他满面羞愧地望着我,“你还是处理我吧,这样我才安心!你放心!我决不会再干傻事了!”
我说:“你的事自己已经处理好了,不需要我们处理了。”一瞬间他呆住了,脸涨得通红,眼睛里也有了隐隐泪光。他张开口想说什么,可发不出声。
我过去拍拍他的肩膀说:“好好干吧!记住,你是个男人,跌倒了爬起来,照样可以做好汉!”他向门外走去,走几步又转过来,深深地向我鞠了一躬,然后挺起身子,大步走去。
大墙心声
从顽危犯到中级技工
张建新的发言结束后,台下响起了经久不息的掌声,同时也勾起了笔者急于想见一见张俊杰的欲望。
2006年4月8日,晴空万里,春意盎然,笔者终于见到了张俊杰。刚刚参加完劳动技术等级考试,他的脸上充满了自信。几句寒暄后,张俊杰那久违的话匣子打开了。
入狱不久,妻子就提出跟我离婚,我想自己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重见天日,咱不能误了人家的青春,啥也没说就答应了。
后来,姐姐来狱中探望我,又告诉我爹妈为我的事伤透了心。连家中的亲人也对我撒手不管了,我该如何是好?于是,我晚上睡不着觉,白天吃不下饭,整日无精打采的,啥都干不下去。
主管干警多次找我谈心,我压根听不进去。一想起刑期遥遥,就算十年、二十年后出去了,也是孤家寡人,无依无靠。与其这样煎熬,还不如痛快地做个了断。
2003年4月10日凌晨4点多钟,我佯装上厕所,见里面无人,便解下裤带拴在暖气管子上,我对自己说,有来世再做好人吧。正当我打算上吊自杀时,被值班人员发现救了下来。
事情发生后,有人对我说,这下有你好看的,等着被关禁闭(关禁闭是监狱对罪犯的最高处分)吧。我不屑一顾,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反正我已万念俱灰了。
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教导员对我的处理却是让我与中断了两年多音讯的姐姐通电话!刹那间我百感交集,如坠梦幻之中。望着教导员真诚、期待的目光,我在心里暗暗发誓:我张俊杰再不好好改造,就是狗娘养的。
思想上转过了那道弯,我尝到了脱胎换骨后的轻松和喜悦。我主动要求到生产一线去,监区又把我重新调到金工线上开磨床。我身边的警官与书本上和影视剧里的警官大不一样,他们从不对我讲一套一套的大道理,而是在日常生活的细节上,点点滴滴地关心着我、启迪着我、感化着我。
因长期与家中失去联系,生活用品等日常开销只能靠监狱发的津贴费维持,由于整天与车床打交道,每天身上都沾满了油渍,洗衣粉、肥皂用量很大,单靠津贴费购买远远不够。一天,刘警官把我叫到办公室,拿出一大包日用品给我,说监区领导决定,以后你的生活用品由监区给你解决。不是一次、不是一个月、不是一年,而是……东西捧在手里,分量却坠到了心头。
从这些警官身上,我真实地感受到了人格的魅力和人性的关爱。这些关爱就像无声的春雨,点点滴滴,渗透到我的心灵深处,催生出我奔向新生的信念和勇气。我开始迈开大步,甩开膀子积极改造,很快由一个入狱前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好吃懒做之徒,变成了一名熟练的磨床能手、技术骨干。
2003年11月11日,我由无期徒刑减为有期徒刑20年。到目前,我已经拿到了一年零七个月的减刑,并被评为改造积极分子。同时,我还结交了许多在一起钻研技术、积极劳动的服刑朋友。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品尝到了自立自强,做个真正男人的自豪。
在我的生命中,永远铭记着这样一个星期天。
那天,大雨如注,我和同犯正在监舍休息玩扑克,有人叫我到干警值班室去。走进值班室,看见张教导员站在里面等我,他身边的椅子背上搭着滴水的雨衣,高高挽起的裤脚也是湿的。他问我,听说你不想参加监狱和保定市劳动局组织劳动技术等级考试了?当时我心里没底,想等两年再考。他不等我回答,从桌上套了好几层的塑料袋里拿出一沓书送到我手上说,一技之长是男人生存的根本,抓紧学,考试还来得及。我说下这么大的雨,您……他摆摆手,打断了我的话,说:“去吧,相信你不会让我失望的。”听着窗外的雨声,望着眼前冒雨给我送书的教导员,我突然觉得自己就像依偎在父亲的身边。我的鼻子发酸,抑制着不让泪水流下来:“教导员,你就看我的表现吧!”
心中饱含着对关心我的警官们的无限感激,那一年,我终于拿到了国家承认的四级磨工的技术等级证书……
当笔者问张俊杰今后有什么打算时,他说:“我的改造之路还很长,但我的心里很踏实,无论命运还要我经历怎样的风雨,我都会从容面对,一步一个脚印地向前走,走向光明的未来。我庆幸,在保定监狱,我找到了对我不舍不弃的亲人——监狱人民警察!”
(文中人物张俊杰为化名)
(摘自《法律与生活》半月刊2006年5月上半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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