央视《讲述》：生死诀别

　　特别视点：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想见父亲。医生拒绝了他的要求。媒体却在撮合他们父子相见。可关键时刻，他又提出不见父亲。他怕见了面坏了父亲情绪。他想静静离去……

　　蒋书

　　2006年3月27日，患有白血病的16岁男孩赵万里，已在吉林省松原市中心医院的病床

上，躺了整整两个月零二十七天。此前，医生告诉其家人：他只能活三个月。现在离医生预言的三个月只剩下短短的三天，年轻的生命从这一刻开始，进入了残酷的倒计时。就在家人无比焦虑、恐惧时，万里的一句话让他们更加慌乱了。

　　一、他们的天突然塌了

　　其实，万里的这句简单且平常：我想见见爸爸。可这话让姐姐心碎；令姑父为难：这事儿不好办啊；被医生拒绝：这不可能实现。为什么孩子在生命垂危时想见见父亲这个小小的心愿，竟让其家人和医生如此心神不宁，束手无策？因为其父亲此时正在狱中服刑。

　　像许多父亲一样，赵国勋曾在儿子的心目中是个了不起的男人：勤劳、能干、正直。小万里甚至处处以父亲为榜样。可是三年前，赵国勋却突然锒铛入狱，且被判处了无期徒刑。在姐姐和姑父的记忆中：赵国勋平时既朴实又老实，谁家有事他都喜欢帮忙。谁会相信纯朴厚道的赵国勋会犯下滔天大罪，要在牢狱中度过一生呢？

　　8年前，赵国勋与妻子离异后，独自抚养着两个年幼的孩子，他把所有的爱都倾注到一双儿女身上。在生活上，宁可自己艰苦，也尽量让他们吃好一点，穿好一点。那时，万里和姐姐小静上小学时，父亲为了挣钱供他们读书，每天忙完自家地里的活儿，还四处替人打零工，无数个夜晚，他都在姐弟俩熟睡后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里。姐弟俩看到爸爸如此辛苦，都不想读书了，赵国勋得知后把两人大骂了一顿：我就是去借钱，砸锅卖铁也要供你们上学。

　　生活虽然过得艰难，但赵国勋从不让姐弟俩受一点委屈，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让儿女们多读点儿书，将来过上好日子。两个失去了母爱的孩子，在爸爸的疼爱下仍过得非常幸福，同时也比同龄的孩子更加乖巧、懂事。为了减轻爸爸的负担，姐弟俩总是偷偷地把零花钱省下来贴补家用。有时爸爸心疼地给两块钱让他俩去买冰棍吃，两人只花一块钱买一根冰棍，把另一块钱留下来，待家里没钱时拿出来买盐。这让父亲赵国勋更加心疼姐弟俩，也更加拼命地去干活赚钱。

　　三年前，女儿小静升入初中，为了这笔学费，赵国勋白天干完活儿，还利用晚上的时间替村里看护庄稼。可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向来和气的赵国勋却与别人发生了口角。那天晚上，负责看青的小组长对大队书记说：赵国勋两天没出工，以后不要他看青了，先前工钱也不给他。看青的工作很累，虽然整宿不能睡觉也就赚个十多块二十块钱，可这些钱对赵国勋一家来说非常重要。见小组长要无理克扣他的工钱，他争辩道：不要我看也行，但先前的工钱得给我。对方却踢了他一脚。被踢倒在地的赵国勋并不想与对方厮打，但意外却在瞬间发生了。

　　赵国勋腰里有一把刀，他怕扎着自己，就想把它拿出来。也就在他拿出来的时候，对方迎了上来，一下就扎着了。一把用于看青的刀具在那一刻变成了杀人凶器，而那晚发生的一切对于赵国勋来说，是一辈子的噩梦：他因过失杀人致死被判无期徒刑。从此，两个孩子为了生活被迫辍学，所有的希望都成了泡影。

　　二、面对镜头强装欢颜

　　父亲入狱后，13岁的万里成了家里的顶梁柱，每个月替人放羊赚来的两三百块钱，从来都是一分不少地交给姐姐，瘦弱的肩膀过早地挑起了生活的重担。可厄运却接踵而至，这个支离破碎的家庭再次坠入深渊：弟弟突然被检查出患有急性淋巴性白血病，只能活三个月。

　　三个月马上就要到了，万里突然说出了临终前想看看父亲的最后心愿。可此时要帮他实现这个心愿却是无比艰难：去监狱见父亲？赵国勋所服刑的公主岭监狱距松原数百里，每分每秒被病魔吞噬着生命的万里，已无法经受长途颠簸；让父亲来医院？法律严格规定，无期重刑犯无权出狱探视。面对重重困难，大家唯有心痛。万般无奈，松原中心医院的医生只得给当地一家报社打电话，希望通过媒体来帮助万里完成心愿。

　　记者任飞霖和刘玉萍即赶往医院。此时已是3月29日，离那个可怕的预言只有一天的时间了。谁也无法预料：一天后，万里还能否象往常一样睁开眼睛看到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二位记者觉得此事颇有难度，心情都非常紧张。

　　此时，万里的听力的丧失，全身剧烈疼痛，可大家从他的表情里看不到丝毫痛苦。他疼的时候咬紧牙关，实在疼狠了就喊两声，从来不哭，姐姐觉得弟弟挺坚强。但姑父知道：他就是哭别人也看不出来，他把脸转到朝墙那面，等转过来时，只看到他脸上有一道印儿，而没有恐惧。

　　想见父亲的急切心情比生死还重要的万里，担心死亡会剥夺他的权利，于是请记者为他拍下了一些生活片断。让大家惊讶的是：那天，他顽强地从病床上坐了起来，让姑父帮他剃了头，换上了干净的衣服，他希望父亲通过镜头看到的永远是一个健康、坚强、快乐的儿子。晚上，他独自对着DV机跟爸爸说了许多心里话：爸爸你好，我是万里。我非常想念你，有时放羊，瞅着羊崽就想起了你，因为羊下崽的时候没人帮……说到这里，他擦了擦流下的眼泪：今年我有病，种不了地了，我把地包出去了，等来年身体好了再种。姐姐的男朋友有时问我怕不怕死，我说我不怕死，人总有一死，生下来就奔着死亡走。姐姐的男朋友对姐姐挺好，爸爸不用惦记。他们可能今年秋天结婚，我病好后就去参加她们的婚礼，我还得当压轿的。也许是想到了姐姐结婚时的喜庆，他脸上浮现出笑容：爸爸，我们都挺好，你在里面好好改造，早日回来。

　　虽然死神在一步步向万里逼近，但他仍憧憬着美好的一切，他想参加姐姐的婚礼，想明年继续种地、放羊，想等到爸爸出狱的那一天。记者非常希望能实现他临终前的愿望。

　　这是让人揪心的一天：2006年3月30日，医生预言第三个月的最后一天。大家担心的事情发生了：万里突然呼吸困难，几次深度昏迷。二记者觉得：要尽快实现万里的愿望，与他的生命进行赛跑。

　　三、意志创造生命奇迹

　　就在万里被推进急救室进行抢救时，刘玉萍已火速赶至监狱，她希望监狱方能网开一面，让赵国勋去医院探视弥留之际的儿子，成全这次特殊的父子相见。狱方得知此事后非常同情、理解，也非常赞同媒体的想法：帮小万里完成这个心愿。

　　刘玉萍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可就在她看到一线希望时，监狱刘警官的一席话又让她忐忑不安起来：作为我们监狱来说，不想让赵国员勋知道这个不幸。这个消息太突然，会使犯人的思想接受不了，对他的改造非常不利。刘警官还告诉刘玉萍：虽然姐弟俩怕父亲担心，至今没把真相告诉他，可赵国勋似乎已有了一种不祥预感：几个月来都寝食不安，经常一个人坐着发呆，劳动改造也远不如从前积极主动了。赵国勋说：他接到来信说万里患上了重感冒，一直都非常担心。

　　看到忧心忡忡的父亲，记者更加不忍心将万里的病情如实相告。而此时，赵国勋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自己心爱的儿子正在死亡线上垂死挣扎。经医生全力抢救，万里终于度过了危险期。三个月过去了，他象往常一样，又看到了这个熟悉的世界及爱他的家人。医生说：是万里凭借坚强的意志创造了生命的奇迹，他继续期待着与父亲重聚的那一刻，而不会轻易放弃。见此情景，姑父特别高兴，连食欲都比从前好多了，那一刻，他想大吃一顿，还想喝酒。大家在为万里高兴的同时，又陷入了新的困境，因为事情远比他们想象的复杂。任飞霖和刘玉萍反复思考着父子相见的种种后果：看到儿子身患绝症不久于世，赵国勋的情绪很可能不稳定，也许会做出一些越狱、自杀类的极端之事。这种责任是媒体记者和监狱方都难以承当的。若是如此，很可能好事变坏事，彻底毁了这个家庭。

　　是就此放弃还是继续安排父子相见？就在大家进退两难时，万里说出了自己的担忧：他决定不再与父亲相见。懂事的他也知道：如果爸爸得知了自己的病情，一定会忧心如焚而影响在监狱里的改造，他不想让爸爸担心，他想平静地离开人世。听了万里的一番话，任记者非常感动，姐姐更加难过。

　　为了让父亲能安心改造，早日出狱，万里将最后的心愿深深地埋在了心底。就在他想瞒着父亲悄悄地离开时，任记者见他的眼神比以前平静了很多，但还是好几次从万里平静的眼神里捕捉到一丝渴望。正是万里的这丝渴望，刺激着任记者不愿放弃实现这个孩子的愿望：一定要以最好的方式帮助他。

　　虽然万里暂时死里逃生挺过了三个月，但他的呼吸非常微弱，脆弱的生命像风中摇曳的烛火，让人担心死亡会随时来临。此时，二位记者感到压力甚重：若是晚一天帮他完成这个心愿，他就有可能见不到父亲了。

　　四、带着祝福含笑离世

　　此后的每分每秒都弥足珍贵，他们要与死亡和时间赛跑。可什么方法能既圆了孩子的心愿，又不影响父亲在狱中安心服刑呢？就在大家一筹莫展时，一个两全其美的提议让人们欣喜若狂：让他们父子俩在电脑视频中相见。监狱警方认为此法可行，姐姐也非常高兴。

　　用网络视频聊天的方式让父子相见的办法，得到了所有人的认可，大家开始为父子俩这次特殊的见面做准备。狱里的监区长给赵国勋做了大量工作，告诉他说：监狱管理局有个活动，像以前的亲情电话一样，用电脑视屏为你们创造一个与家人见面的机会。因为你家情况特殊又非常困难，狱方经过了解选择你作为献爱心活动的典型。赵国勋听后既激动又高兴：我活了40多年，做梦都没想到还可以这样和儿子见面。可他哪里知道：在他的身后，大家都在千方百计地掩饰着真相，编织出一个个善意的谎言。

　　在众人的帮助下，万里和狱中的父亲终于以视频聊天这种特殊的方式见面了。大家担心赵国勋看出“破绽”，于是关闭了语音，只通过打字进行沟通。当网络联通后，小万里见父亲突然在屏幕上出现，顿时瞪大了眼睛，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爸爸，我终于看到你了。而网线的那一端，赵国勋兴奋地指着电脑屏幕对监狱管理人员道：这是我姑娘，这是我儿子，都长这么大了。

　　为了防止赵国勋在视频里看到万里苍白的脸，大家把画面故意弄得暗一点。万里也配合的相当好，在和爸爸见面的过程中，他始终坚持让自己保持良好的状态，丝毫没让爸爸看出自己患病。赵国勋嘱咐儿子道：注意羊下崽，多得一个羊崽子就多得一份收入；要精心看羊，别弄丢了，也别让羊祸害别人的地；自己保重身体，别在山上睡觉，山上睡觉爱着凉，以免到时候得病。一旁边的姐姐说：弟弟，告诉爸爸，我今年秋天结婚。赵国勋非常高兴地对女儿表示祝福，并叫她好好照顾弟弟，说以后万里长大了，让三姑父好好帮他找个媳妇。听到爸爸的话，姐姐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哽咽着心里说：爸爸，我一定为弟弟治好病。

　　视频结束后，并不知道儿子病情的赵国勋更加积极主动地接受劳动改造，争取早日减刑与家人团聚。可是一个月后的2006年5月1日13：10分，万里最终还是带着微笑永远地离开了他的父亲，离开了这个世界。一直到今天，赵国勋仍不知道那次特殊的见面是他与儿子最后的诀别。

　　没等到姐姐的婚礼，万里就匆匆地走了。那天，阳光依旧明媚，他的笑容依然可爱。因为有爱，他不惧怕死亡，也不再有遗憾。如果真的有天堂，此时，他一定在那里遥望他的父亲，并默默地为他祝福。

　　有关详情请看今日央视10套21：00和1套次日凌晨1：40《讲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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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京复兴路11号中央电视台社会专题部《讲述》栏目 翁德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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