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转到路径导航栏
跳转到正文内容

回忆我的朋友林风眠

http://www.sina.com.cn  2008年09月03日12:04  新民周刊

  口述·柳和清整理·王悦阳(记者)

  他生活俭朴、衣着朴素、胸怀坦荡;从不张扬自己,更不追求名利,面对着纷乱的时局世事,始终一心一意地将自己 的全部身心奉献给他所热爱的绘画艺术!

  回想起几十年来与林风眠先生的相识、相交乃至相知的历历往事,真让人久久不能忘怀。在我的印象中,林先生短小 、瘦弱,一双艺术家的眼睛却分外有神。他生活俭朴、衣着朴素、胸怀坦荡;从不张扬自己,更不追求名利,面对着纷乱的时 局世事,始终一心一意地将自己的全部身心奉献给他所热爱的绘画艺术!

  

  阳春面与电冰箱

  我第一次见到林风眠先生是在1948年,那是在关良先生的家里。当时林先生虽然已经辞去了国立杭州艺术院院长 之职,但仍在杭州艺专任教,周末常常往返于沪、杭两地,并与关良、陈盛铎等人交往甚笃。

  1951年,年过半百的林先生辞去了中央美院华东分院教授的职务,和他的法籍夫人及女儿定居上海,住在南昌路 53号一幢新式里弄的住房里。据他自己说,这样是“想静下心来,多一点时间画画”,但也有人告诉我,林先生之所以离开 杭州,还是因为艺术上的“路线问题”与当时提倡的不一致。

  定居上海后的林先生没有了固定的收入,却需要抚养法国籍的太太,还有女儿、外孙,后来虽有了每月80元人民币 的津贴,但是光为了支付每月160多元的房租就令他捉襟见肘了。林先生只能靠卖画和变卖一些当年从法国带回来的小工艺 品度日,可谓举步维艰。

  到了1955年,林先生的生活负担实在太重了,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林太太和女儿一家选择了离开上海,去了巴西 定居。林先生就将楼下的房屋退掉,自己一个人住楼上的一层。

  一个人生活的林先生饮食起居更为简朴了,也很少添新衣。在他家对面有一家规模很小的米店,他经常就在那儿买五 分钱的面条,用手托着回家,每天中午几乎都是自己下面条作为一餐充饥应付。到了晚上,他就煮些稀饭果腹。记得有一次在 他家门口的马路上,我和他不期而遇,他手托着面条,笑吟吟地问我:“和清,你是否有约?如果没有,就到我家中一起吃面 条吧。”我欣然答应了。回到家中,他很快就下好了两碗阳春面,还拿出了家里常备的他自己烧的菜干煮肉。他告诉我,自己 每个月都会煮一两次这道菜,一天吃不完就隔天再吃,后天再吃,一直要吃到菜干发黑为止。我夸奖他的菜烧得好,他不无得 意地说,这是他家乡的传统菜肴,另外,还要配上他自己加工制作的独家酱油来调味:将买回的酱油加上白糖、生姜,煮沸后 冷却,味道颇佳。后来,我到香港开功德林素食餐馆,所使用的酱油配料,就是从林先生那里学来的。

  林先生在饮食方面就是这样节省、简单。有时,我们两人在他家附近的锦江茶室、洁而精川菜馆小叙,林先生也总是 只点一个菜,决不多加。如果有一阵子没有这些美食,他也绝对不会刻意去奢求。他就是这样一位从不愿去麻烦别人的老人, 随遇而安,宠辱不惊。

  在上个世纪60年代初,上海有些人家已经有了电冰箱,按理说,林先生一个人生活,饭菜常常要吃好几天,就更有 这方面的需要了。于是我就想为他添置一台,可是他却坚决不要。后来我买了他两幅画,他才用卖画的钱去买了一台冰箱。可 见他即使囊中羞涩,也从不愿意欠人情。那时,他常常利用裁下的宣纸边条来作画,尽量不浪费。在我的收藏中有两幅小画, 就是他用纸边画的。此外,他自己还学习裱画,一方面为了方便,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节约。

  林先生的习惯是晚上作画,在作画的同时,还会听一些古典音乐的旧唱片。同一个题材的画,他往往会连续地重复画 许多遍。但凡自己不满意的,就立刻当场处理掉。留下来的画却也并非是一定满意的,往往还要等到第二天早上起床后,再度 审阅,这样一来,有时候一晚上的劳作竟会一幅也不留。林先生从艺态度之认真,自我要求之高,于此可见一斑。

  

  “今后,我的画恐怕只好挂在自己家里孤芳自赏了。”

  林先生爱好广泛,喜欢看电影,也爱看戏曲,尤其喜欢看京剧,偶尔也看看越剧。在上世纪50年代中期,我在上海 电影制片厂工作,常常有机会请林先生,还有陈盛铎、金石声等人观看内部电影,大家来往很是融洽。其中,林先生对于所谓 的内部参考片——苏联电影《第四十一》中黄昏画面的拍摄情有独钟,甚至还多次反复观摩,并连连夸奖:“拍得太美了!” 后来,他动情地与我说起,这幅美丽的画面勾起了他的童年记忆与情绪,使他回想起当年他在广东梅县乡村中所看到的景色。 后来,《第四十一》成了“修正主义”电影的代表,林先生悄悄地对我说:“我年轻的时候,就读过鲍利斯·安德列耶维奇· 拉夫列尼约夫写的这部小说了,当时这是属于进步小说的啊!”言语间颇多无奈与不解。

  上世纪60年代初期,政治气候相对比较宽松些。林先生的个人画展在北京展出,米谷写了《我爱林风眠的画》发表 在《美术》杂志上,一时成为美谈。可是到了1964年,却有人突然开始批判这篇文章,并指责林先生的画是“黑画”,不 是为社会主义服务的,思想感情是资产阶级的。社会舆论导向一下子都对林先生的艺术创作持通篇否定的态度,甚至还以“莫 须有”的罪名作了不少人身攻击。这对林先生来说是极大的打击,他的自尊心严重受挫,更担心自己的生活再一次受到影响。 在那段“凄风苦雨”的岁月里,南昌路上经常可以看到林先生瘦小、孤单的身影,悠悠地在马路边徘徊、踟蹰,冷冷清清,孤 孤寂寂……有一次,他甚至无奈地对我感叹道:“今后,我的画恐怕只好挂在自己家里孤芳自赏了!”言语中有着无尽的失落 、悲哀与无奈。

  正在这彷徨之际,香港的中艺公司主办了一次“上海名家画展”,其中就有林先生的作品。这次展览在香港取得成功 ,某地产巨商李夫人购买了一幅林先生的仕女图。然而,当她拿到画后,却发现此画没有落款,于是就托了上海市侨联副主席 简日林先生找到了我,并将画带回上海,让我去请林先生补款。我到了林家,林先生拿起笔当即就签上了大名。很快,此事经 传开后,亲朋好友都来托我向林先生求墨宝,那时我付他的画价是300元一幅,大家便也照此标准买画。就这样,原本拮据 的林先生手头一下子宽裕了许多,便有了条件去黄山、普陀山等地旅游写生了。

  

  “来了!”

  好景不长,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来了。1966年6月,上海市开会传达“5.16通知”,传达人是当时显 赫无比的张春桥,地点在南京路大光明电影院。那天林先生与我都参加了。会议结束后,我推着自行车刚要上车时,冷不防身 后被人捅了一下,我回头一看,正是林先生,眉头紧锁的他也不打招呼,只对着我耳边匆匆忙忙地讲了一句“来了”,语音未 落,已消失在一大群径直前行的人潮中……当晚,我就赶到林先生家中。只见林先生忧心忡忡,愁眉不展。据他分析:“‘文 化大革命’是毛主席亲自发动的,江青明为副组长,可权力却比组长还大。可见这次运动是大有来头的”,因此,他认为“这 次运动绝对不会在短时间内结束”。再联想到当时北京批判田汉、吴晗等人的运动已经有很长时间,让人更添一种不好的预感 。

  果然不出林先生所料,没过多久,外面的风声就越来越紧了。接踵而至的就是无穷的批斗、抄家,以及满大街火药味 极浓的大字报。在那段日子里,不断地传来文艺界的朋友们被抄家,甚至自杀的消息,令人不寒而栗。一天晚上,林先生心事 重重地对我说:“我曾经画有几幅裸体女模特画像,另有一些习作,都不曾发表过,主要是作为教学使用的范本。在这其中, 有些是颇有纪念意义的作品,另有一些用笔比较大胆,但个人感觉还并不成熟……总之,这些都是好的范本。但是这些作品一 旦被红卫兵们拿到,就会是一桩大大的罪证啊。”为此,他忧心忡忡,甚至产生过销毁掉它们的念头,左思右想,却又十分舍 不得。最终,我们再三商量,决定由我出资,将这批画购买下来。我向他保证:即使今后抄家被抄到,也决不牵涉到林先生的 安危。于是,他郑重其事地把这批画交给了我,并衷心地关照“以后要少来往,要千万小心”。如果他有什么事需要帮助,就 会写一个空信封,放在我家的信箱里通知我。如果我要去看他,则需要预先通过电话联系,并且要看到他家北窗的灯亮着时, 才可以按他家的门铃。

  从此之后,我每天下午下班后都会特意骑着脚踏车路过他家,看看北窗的灯是否亮着。如果亮着,至少说明林先生还 平安无事。但过了没多久,林先生北窗的灯熄灭了,第二天、第三天,北窗的灯真的不再闪亮……我知道,林先生已遭进一步 的迫害——他被关进了看守所。

  我与林先生的学生席素华住在同一条南昌路上,当时席素华常去探狱。有一次,我偶遇席素华,从她那儿才得知看守 所每周还要林先生需要换洗的衣物,便知道他还活在世上,心中便也略微平静些。

  

  悄悄进行的回忆录

  1972年11月底,林先生终于出狱了!4年多的牢狱生活使得原先就患有胃病和心脏病的他病得更严重了。但毕 竟,我们又可以见面了!记得我刚见到林先生,想对他说句安慰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4年多不见阳光,林先生的脸上一 无血色,我看到之后实在心痛难过。

  犹如隔世后的见面是令人兴奋的,好在那段时间里,社会气氛相对缓和,我与林先生虽属“靠边站”,没有正常的工 作,却多了不少相聚的时光。尤其欣慰的是:由我保存的那些画都没有发生意外。我当时就诚恳地向他表示,那些有纪念性的 画作,我非常愿意归还给他,毕竟这是林先生大半生的心血啊!不过林先生却淡淡地笑笑,摇摇头讲:“今后的时局太难预料 。”

  在那段“休闲”的日子里,我介绍我的小女儿跟林先生学画,他欣然同意了。以前,我曾多次建议他写一个自传,回 顾一下自己不平凡的半生经历。可林先生总是一再推辞,他的理由是“画家还是让作品来讲话比较好”。但在那段特殊的岁月 里,林先生有一天却突然对我讲:“以前你多次要我写自传、回顾之类的文章,我想如今是比较好的时机了。我现在不画画, 也比较空闲。这样吧,我先口述,你们记下来,但是目前不要发表,一定要等到我去世之后才可以公之于世。”他还开玩笑地 对我说:“我的一生可以是一个很好的电影故事,你是拍电影的,今后可以由你来拍。”我提出应当先写一份简历,作为提纲 ,他同意了。或许,我现在存有的这份经林先生亲自修改审定的简历,恐怕是存世仅有的一份了!

  著述工作始终是在一种十分欢悦的气氛中悄悄进行着。有的时候,林先生还会煮咖啡给我们大家喝,他习惯在咖啡中 加上少许白兰地,让那浓郁的咖啡香气更传递出别样的异国情调。此外,对于他与众不同的吃西瓜方法,我的印象也十分深刻 :他教我先在西瓜中挖一个洞,然后再往里面倒入少许白兰地,这样吃起来就会格外爽快。他说这些都是他在法国读书时学来 的,还戏称:“西瓜性凉,洋酒性热,中和一下正好,很符合中医养生的原理呢!”

  说起自己的童年,林先生经常怀着内疚和悲痛的感情。母亲的悲剧让他始终不能忘怀,他常常对我说:“要是我小时 候没有带母亲去那家染坊,或许也不会发生后来的悲剧了。”林先生的祖父是一名石匠,当时,年幼的林先生每天都会陪着祖 父一起上山雕刻石料。傍晚收工后,他特别喜欢去村上的一家染坊。虽然那是一处很简陋的小店,只有靛青等几种颜色,但他 看见农民们原本粗陋、破旧的衣服经过染色,顿时焕然一新时,常常觉得神奇不已,于是就带着自己漂亮的母亲一起去看印染 。没想到一来二去,出身苗族的母亲居然与染坊年轻的老板产生了感情。但在当时封建闭塞的乡下,这样的行为是违反族规的 。愤怒的人们将林先生的母亲捆绑在林家祠堂前的屈辱柱上拷打示众。据林先生回忆,就在族人殴打他母亲的时刻,年仅6岁 的他忽然有了感应,原本被关在家中的他奋不顾身打破了窗户,及时赶到祠堂,护着母亲鲜血淋漓的身躯,大声怒吼:“谁处 死我的娘,我就跟谁拼命!”最终,母亲在他的呼叫下幸免一死,但当夜还是被逐出家门,卖到异乡。年幼的林先生从此再也 没有见到过自己的母亲。他大病一场,半年之后方能下地走动。心灰意冷的他从此沉默寡言,每天只重复着一件事情:爬上家 门后的山头,静静地看着太阳升起、落下,观察峰峦的阴晴明暗,斑驳的山光水色,雨雪风霜的四时变化……久而久之,对于 他的色彩观,有了很大的启发。后来,林先生笔下常常被人所称道的秋景山水,就是源于孩提时代的色彩启蒙。而他画的那些 丹凤眼微微向上翘的仕女形象,也都是寄托着他对母亲美好印象的怀念。在我的收藏中,就有这样一幅颇为特别的仕女,画面 上,美丽女子的头上还有另一个美女的幻影,林先生解释说:那天他梦到了自己的妻子,又梦到了自己的母亲,因此根据梦境 画成了这幅作品。或许,这正是这位外表沉默、不苟言笑的艺术家思母心切而产生的一种特别的想象与情怀吧!

  

  “好色之徒”

  林先生对童年时代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在8岁那年,祖父带他去了一次城里,路过一家钟表店门口,他买了一张彩花, 居然中了头奖,得到一千多元钱!于是祖父每月就从这笔奖金里给他零用钱,一直到他去法国求学时,还留有320元,都作 了路费。说到这里,林先生发出了童真的欢笑。

  林先生是一位知恩图报的君子,他一直在感激杨西斯先生。常常带着美好的回忆跟我叙说当年在法国求学的往事。那 是在1921年,20出头的他还在法国第戎美术学院求学,有一次要完成老师布置的写生作业,林先生决定选择罗马柱作为 写生对象。当时,罗马柱在欧洲是极为常见的建筑形式之一,几乎每幢房子上都有。但在之前从未见过罗马柱的林先生看来, 却觉得“伟大得很”,他十分喜爱罗马柱独特的造型与丰富的质感。于是,他极为认真地连续画了两幅“罗马柱”,表现罗马 柱在不同的视角和不同光线下的独特感觉,倾注了自己强烈的情感。正在那时,校长杨西斯先生来班级里视察,他看了这两幅 作品很感兴趣,就找林先生面谈,杨西斯校长开始还以为他是日本人,后来经林先生自我介绍才得知他是中国的穷乡村农民出 身,兼以石匠为副业。可能是林先生的法语不够熟练,杨西斯校长误以为林先生是学雕塑的了,林先生赶紧再三解释,坚持说 自己只是个石匠而非雕塑家,这使得杨西斯校长对林先生的诚实真挚更为欣赏。

  真所谓“机遇只留给勤奋的有心人”,杨西斯校长这位法国“伯乐”对林先生欣赏有加,并将他推荐进巴黎高等美术 学院深造,使年轻的林风眠在法国的学业更上了一个台阶。当时在巴黎高等学院的艺术环境是现代的、开放的,各种艺术流派 竞相吐艳。林先生如饥似渴地吸取各种艺术营养,接触到原汁原味的印象派、野兽派、立体派等等各种不同的绘画流派。也知 道了什么叫“海纳百川”,什么叫“思想自由”,什么叫“包容兼蓄”……为了生存,他勤工俭学,曾干过油漆工,但是单调 的工作并没有让他感觉枯燥,他在回忆这段经历时说道:“不同的油漆在调和的过程中所形成的色彩涟漪以及色度渐变给人的 视觉造成的冲击,都会给我留下最美最深的印象。认识颜色是我的爱好,我就是一个典型的‘好色之徒’。”

  

  “我要理直气壮地活下去。”

  因为巴黎求学时的一段特殊经历,还令林先生在牢狱之中吃了不少苦。某位女“造反派”追问他与周恩来总理的关系 时,林先生由于回答不如对方之意而遭致辱打耳光,说到此事,林先生气得脸色发青,肌肉颤抖,言语哽咽……其实,对于自 己同周恩来总理的关系,林先生曾多次强调,哪怕在拘留所里被审讯,也毫不动摇——他们是在法国认识的,却并没有什么深 交:

  “1918年,我到法国就读,当时周恩来也在法国。星期日,很多旅法的同学在巴黎的咖啡馆相叙。有时周恩来也 来,但我们平时没有往来。

  “有一次,周恩来曾向我征求意见,邀我加入中国共产主义运动的组织,我回答说:我是搞艺术的,必须全身心地投 入到艺术中去,而搞政治也必须全身心地投入。二者不可分心。周恩来听后,尊重我的意见,以后从未提过。我们依旧是点头 之交。”

  后来,周恩来当了总理,林先生却从未找过这位当年的老相识。直到1958年,在上海的一次文艺界的聚会中,周 总理见到了久违的林先生,特地与林先生握手,并亲切地讲:“几十年不见,您还是老样子,工作上、生活上有事可以找我。 ”又过了4年,1962年在上海的一次政协会议上,周总理又见到了林先生,他热情地拥抱了林先生,并真诚地说:“希望 你多画些画。”君子之交淡如水,解放后林先生与周总理的接触仅有这两次,但他对此却一直缅怀在心。后来,林先生对我讲 :“有人以为我与周恩来有特殊的关系。这就是我被捕的原因之一。”

  在监狱中,面对拷问,林先生毫不屈服。由于专案组没有得到预期想要的结果,林先生因此遭受到了极为悲惨的非人 待遇。造反派将他双手反铐起来,越挣扎手铐收得越紧,到后来甚至磨破了皮,出了很多血。回忆起这些苦难,林先生告诉我 :“我在监狱中学会了反手趴在地上,用嘴啃饭吃。要不然,就得活活饿死。”我听了,可谓心如刀绞。

  我告诉林先生,这几年里,他的老朋友傅雷、朱梅馥夫妇自尽了,此外,文艺界的杨嘉仁夫妇、金素雯夫妇、言慧珠 、顾而已、上官云珠、石挥等都纷纷离开了人世。我还说到了自己,一天中最多遭遇了30次抄家,大小批斗更是不计其数。 有一次还被拉到文化广场,为陈丕显书记陪斗,站在台上,望着底下一片黑压压的人群,大叫“打倒”口号,我突然想到林先 生这位亦师亦友的老朋友,不知道在监狱中会过着怎样艰难的日子!林先生听罢,坚强而平静地说了句:“我绝不自杀。我要 理直气壮地活下去。”

  

  从北京到杭州

  林先生告诉我,1926年初,他回到了祖国。在上海的轮船码头上,突然看到拉出来的横幅标语,上面写道“欢迎 林风眠校长回国”。他感到惊讶与不解,所以就悄悄避开了欢迎的队伍。林先生笑着说道:“现在有很多人讲,他们当时在码 头上接到了我,然后一起去了北京,这不是事实。”

  因为当年他曾托蔡元培先生为其在国内找工作,在未得到蔡先生的回复前,他是绝不能贸然担任其他工作的。后来, 当他见到蔡元培先生后才知道,校方曾打电报告诉他“已被聘为国立艺专校长”,可惜当时他已经上了回国的轮船,并没有接 到电报,因而错过了这个消息,所以才会在码头上莫名惊讶。林先生就是这样一位言而有信的君子。

  回到上海休息了两三个月后,他来到北京任北京艺专第一任校长。然而,新中国成立后,在当时撰写出版的任何一本 《中国美术史》上,第一任校长都不是林风眠。对此,林先生看得十分淡然,他特别强调“这不是一个人的事,而是路线上的 事”,希望我“不要急于更正”。因为在当时的情况下,如果提出异议,说出真相,很可能会使某些人难堪,增加不必要的麻 烦。他始终强调:“画家不在乎人家给你多少桂冠,最重要还是以作品来说话。”

  在北京担任校长期间,林先生还曾打了一场“笔墨官司”。1927年,27岁的他开设了写生课程,并大胆在课堂 上请来了裸体模特儿。当时的北京正是东北军阀张作霖控制时期,有“枪毙部长”之称的教育总长刘哲十分顽固保守。他认为 人体艺术有伤风化,坚决反对。林先生面对封建势力毫不畏惧,于是在报纸上坚持己见,闹得满城风雨。气急败坏的刘哲扬言 林先生是“共产党”,甚至要“抓住林风眠,枪毙了”。好在当时“少帅”张学良将军认为林先生提倡人体写生仅仅是“为了 教学”,并没有其他含义,这才将一场风波平息了下来。不久之后,在蔡元培先生的帮助下,林先生来到了杭州,创办了全新 的“国立艺术院”。

  对于他一手创建的“国立艺术院”,林先生是非常怀念的。林先生在杭州市玉泉还有一幢他自己设计的西式小洋楼。 当年他离开杭州时,当地的园林管理部门曾给林先生大约9000元人民币,将房子收购了,但是房屋的产权之事并没有做个 了断。1975年,我曾建议把这幢小楼改建成林风眠艺术馆,但林先生却不同意,他说:“那里的环境很好,还是作为我的 养老地为好。”

  

  “这是他们尊重我。”

  

  1974年,社会上正在批判林先生一张题为《山村》的水墨画。一天,林先生忽然接到市政府通知,要他去参加接 待外宾。当时,他的家里都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只好穿着平时的那件半长夹克衫去赴宴。等待进入接待室时,林先生这才发 现:原来,要接待的外宾竟是自己当年的学生赵无极!正在犹豫之际,赵无极却一下子站起身,疾步跪迎林老师,还多次动情 地拥抱着他,一再感谢林老师当年对他的教导,一再呼喊林老师是他的恩师……这一切使得接待赵无极的那位造反派市领导又 狼狈又尴尬,只得极不情愿地一同搀扶起林先生。就在这次聚会上,赵无极还多次讲到林先生在法国学校中尚留有十多幅作品 ,学校表示要归还给林先生。林先生听罢,却始终沉默不语。第二天,意犹未尽的林先生向我详细地介绍了接待的情景。他动 情地说:“赵无极知道我现在的处境,他是在帮我呢!”

  1976年10月,我的老朋友黄永玉从北京来信,转述“号外”:“叶大侠夜擒四螃蟹”,并附《阳秋三绝》画一 幅。画中四蟹,三公一母。我当时还参不透禅机,因为“四人帮”被粉碎的消息在上海还被封锁着。于是就来到了程十发先生 家中。正巧程家有一位北京客人,这才证实了这条大快人心的消息。我立即将信和画带给林先生看,并告诉了他来自北京的好 消息。林先生听闻之后,长舒一口气,十分开心地笑了起来,接着又关照我“越是这样的时候,越要小心”。临别之时,林先 生指了指那画上的四只螃蟹,低声说了句:“毁了几代人!”

  拨乱反正之后,黄永玉来到上海,住在我家。我们偶然谈起林先生时,他告诉我:当年,林先生在北京开展览会,李 苦禅、李可染天天去美术馆报到,从布展到宣传忙个不停,甚至还义务担任起了画展的“讲解员”。别人都诧异这两位大画家 怎么会对林风眠那么热情,他们既高兴又不无自豪地告诉大家:“我们是地地道道的林风眠老师的学生!”后来,我把这件事 告诉了林先生,他笑了笑,淡淡说道:“这是他们尊重我。”

  

  聚首香江

  1977年,林先生即将出国前,在我家信箱内留下了一封告别信,约我尽快去他家见面。我接到信后随即赴约,到 他家后才知道他已经为我准备好了三幅画,作为告别纪念。谨慎的他还叮嘱道:“我临走的那天你就不要去送我了。有许多你 认识的领导会来,还是别引起不必要的连累了吧。”于是,我就在那熟悉的南昌路二楼房间内,向林先生作了告别。我明白, 这是林先生对我的爱护,避免发生不必要的麻烦。他就是这样一位细致周到,处处为人着想的慈悲长者。

  林先生到了香港后,很快就给我来信,用的是“林琼”的署名。由于他刚到香港,人生地不熟,在信中希望我能介绍 些朋友买他的画。我立即托香港友人买了他一幅画,计港币一万元。后来又介绍另外一位友人买了两幅。待他的经济情况略有 好转,林先生就立刻来信,嘱咐我“不必再介绍了”。他总是不愿意麻烦别人,自始至终是一位自尊、自重的可敬老人。

  1989年,我退休后也来到了香港,为了在香港立足,我做起了生意,在铜锣湾的马路边开了一家小小的素菜馆, 林先生得知后即来看我。当他看到我的餐馆简陋的现状,第二天就亲自送来两张画,什么话也没说。然而,正是这两幅画,对 我当时起到了很大的帮助。但林先生似乎从来就不求什么回报,他每次到我店里来,总是只要一碗素面就可以了,从不大吃大 喝。历史的教训令他在香港只能继续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晚年的林先生更像一位孤独的老者,除了艺术,他已没有别的追求 。

  1991年8月12日,林风眠先生在香港仙逝远去了。在他的告别仪式上,我看到他是那么安详地躺在白色的花丛 中,穿着他那件常年穿着的灰色外套,平凡得无论如何都感觉不到一点点绘画大师的风采。然而,看似平凡的他确确实实是一 位划时代的中国艺术大师啊!作为导师,他留给我“真诚”;作为朋友,他留给我“善良”;作为画家,他留给我“美丽”。 能与这位“真善美”的化身交往几十年,此生足矣!-


     新浪独家稿件声明:该作品(文字、图片、图表及音视频)特供新浪使用,未经授权,任何媒体和个人不得全部或部分转载。

Powered By Google ‘我的2008’,中国有我一份力!

相关专题 新民周刊

相关链接的新闻

新浪简介About Sina广告服务联系我们招聘信息网站律师SINA English会员注册产品答疑┊Copyright © 1996-2008 SINA Corporation, All Rights Reserved

新浪公司 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