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浩

　　提要：这是一起在那个特定的时代、特定的环境下发生的荒唐故事，幸好，这种荒唐的事情在法制健全的今天不再成 为常态。

　　凌晨枪响

　　1994年12月4日凌晨1点左右，江苏省建湖镇的西南方，突然“砰！砰！”两次刺耳的枪声，熟睡的居民被惊 醒后纷纷地跑向屋外，紧张气氛一下子笼罩着整个住宅区，这是怎么一回事？

　　凌晨，电话急促地响个不停，我拿起话筒接到检察长的指示，要我立即去一下。当我跨进办公室时，检察长和建湖镇 领导已经围坐在桌子旁，气氛十分凝重，职业经验让我立刻意识到，必有重大案件发生。我坐下后，镇领导说：建湖镇神台居 委会的支部书记万清同志，被外地穿公安制服的人持枪劫持而去。

　　检察长指出：当前一些行政单位参与社会上一些经济纠纷，一时搞乱了市场经济秩序，市内外、省内外都出现过以人 质的办法，解决经济纠纷问题。中共中央政法委、公安部早已发出通知，明令禁止公安机关越权插手经济纠纷。现在发生的万 清被劫持事件，可能也与经济纠纷有关。这样的做法明摆着是错误的，甚至构成犯罪。因此，检察院决定由我带队展开调查， 实地取证，解救人质。

　　我带领科内两名同志立即去实地侦查万清居住的小区。我们在院外发现“五四式”手枪子弹一枚，弹壳两枚，家用电 话线路被扎断……据我们分析，在这样的环境下劫持成功，必定经过精心侦察、精心策划、精心准备的，一旦不慎被群众发现 ，即刻被包围，劫持者很难脱身。

　　12月6日上午，我们又得到消息：万清从河北省A县打来电话，他本人在A县公安局看守所内，要领导快速带钱赎 人，否则就没命了……武装劫持万清的情况已真相大白，是一起外地公安人员插手经济纠纷而引发的严重非法拘禁案。解救人 质迫在眉睫，特别是万清的家属更是心急如焚。

　　我们决定：检察院的我和蔡检察员，建湖镇孙镇长和司法部门的游助理，建湖镇派出所朱所长，一行五人于12月1 2日出发去解救人质。

　　13日，我们在去保定的路上，开始商量完成这项任务的方式方法。其一，这次工作对象不是犯罪嫌疑人，而是政法 战线上的公安人员，公安人员虽然插手这起绑架案件，但是构不构成犯罪，要看具体事实而定；其二，带的钱能不能满足债务 人的要求？既然A县公安局劫持万清，无非有两个可能：一是以办诈骗罪为由抓捕万清；二是以“人质”的办法解决经济纠纷 。如果是前者，根据已掌握的情况看，万清不构成诈骗，诈骗的是下属企业承包人张家良，张家良已被我县公安部门逮捕，正 在诉讼程序中，是张骗了A县人的货款。说明第一个可能性不存在，那么就是第二个可能性较大，万只是张家良的替罪羊，那 么解救人质问题就容易解决。但不得不警醒三个问题：第一，A县的债主不管你是什么人，反正是要钱，如果不给钱连我们一 行人都可能被扣押，成为第二批人质；第二，要价太高。据了解，欠他们15万元货款，外加A县到建湖讨债往返路费、利息 、损失费等等，增加到26万元之多，否则不答应放人；第三，如果第二个条件达不到，即使给了些钱，也不会放人。

　　根据以上三个问题，我们决定先到检察院，通报情况，争得他们支持，后到公安局与领导交谈，指出他们的行为是错 误的，而且是严重的；从安全考虑，带钱的人不能露面。由我和检察员加上孙镇长三人先去，其他同志待后而动。于是，朱所 长和老游暂住保定市，等候我们通知。

　　公安局的态度

　　第二天上午8点多，我们到了A县检察院法纪科，杨科长接待了我们，他非常热情，表示积极协助我们开展工作。

　　随后，杨科长和我们一起来到公安局，找到刘局长。刘局长态度热情，略显得有些无奈。他主动地向我们介绍了情况 ：“到你们那儿抓人，是我们县委的意见。我们这里的群众由于经济比较落后，思想觉悟自然也不会太高，前一阶段，这里的 群众和江苏建湖几个人做生意，20多万元货款要不回来，组织二百多人在县委大院内静坐示威、闹事，要求县委关心他们被 骗的资金，帮助他们要回来，县委不表态支持，他们就是不走。后来县委表态了，要我们公安去抓人，去执行。我们知道这样 做欠妥，就以收容审查的办法，经市、省公安领导同意，去抓人了。现在你们来了，在这里好好谈谈，共同解决这个问题。对 你们被抓来的人，现在我们可以决定释放。因为群众会闹事，我们采取了保护措施，现住在我们的办公室内，并没有把他放在 牢里。你们不妨去看一看，见见面……”我们说：“你们这样抓人，惊天动地，搞得我们县城人心惶惶，对不对？现在我们有 三条要求：一是要继续保证被抓的人的安全；二是要保证我们三个人的安全；三是要求你们能表态说话算数的领导和我们协商 解决问题。”他回答道：“安全问题可以保证，至于领导和你们谈话，我要请示县委，因为我们公安、检察院在解决经济问题 上，说话不能算数的。”

　　我们临走时，门口已有几十个群众围着，凶狠地看着我们。刘局长一声令下，“你们走开！”他们只朝后让一让，让 我们走下楼梯。

　　下午，A县检察院的杨科长以及公安法制股的赵股长过来我们房间，一起商讨怎么办。

　　我说：“据我们了解的情况看，你们去抓万清是不对的，是违法的。你们用人质的办法解决经济纠纷，违反了中法委 1994年9月12日的通知精神，不允许政法部门公安人员参与经济纠纷问题。即使去抓人合法，也没有按照公安部199 3年5月28日40号文件：抓人必须和当地公安部门配合。你们这样做造成我们那里的恐怖气氛，搞乱了社会秩序，我们整 个城镇居民人人自危，后果非常严重。”赵股长虽然也讲了一些客观理由，但最后他答应第二天早晨县委派人来谈话。

　　晚上，一名穿制服的公安人员推门进来，自我介绍说：“我是刑侦大队副大队长高某某，要把万清交给你们。”我说 不行，我们的安全已经受到威胁，万和我们在一起更不安全。他说：“我也保护不了他的安全，人是我带队抓来的，公安内部 意见不统一，有人怪罪我，说我的做法不对，我自己也知道，我确实不对，我已构成犯罪，你们建湖人把我带走，我没意见， 哪怕是现在，我也没意见。或者说这次不带我走，以后你们只要打个电话，我都会去你们那儿。”他有点激动。我们也知道， 他是无辜的，是为了执行领导的指示，不得已而为之。

　　万清目前就在高某某的办公室内，外边反锁着，不这样做，万清随时有被群众殴打的可能，万曾经去对门的厕所，一 出门就被几个群众围起来，幸亏被公安人员喝住，才免遭一打，那些群众已公开喊叫：“钱，我们不要了，我们就要他人！”

　　可怜的人质

　　16号早晨特别冷，穿着棉大衣、戴着棉帽子也无济于事。

　　我们由赵股长带队到县委大院，找到政法委蔡书记。他请示了县委书记，回来说就在政法委办公室谈谈吧。

　　蔡书记说：“我只知道叫公安去建湖抓人，造成的严重后果没有估计到。”他简单地做了道歉。接着他就介绍A县如 何穷，直到现在全县人平均收入不超过二百元。由于贫困，社会秩序不是太好，群众根本不怕法律，家家有炸药包(因为农民 劳动就靠炸山搬石头)，干群之间稍有点矛盾，就有被炸的危险，其他拦路抢劫的就更多了。这里的公安人员，人人荷枪实弹 配备，如果不这样，连他们安全都成问题。以农民李玉龙为首的几十户人家，在山尖上一年收的大枣卖给了张家良，一年多时 间要不到款，造成生活困难。他们组织二百多人在县委大院内静坐，最长的一次两天半时间，闹得县委领导头疼，最后没有办 法，就叫公安去抓人，人抓来，欠款问题就好解决了。

　　我说货款已被诈骗犯张家良挥霍殆尽，按照办案程序，应该向犯罪分子追缴赃款赃物，追回来的赃款赃物才可以发还 给你们，可是在办理张家良案件中，一分钱没有追到，全部被他挥霍掉。看在你们这里这么穷的份上，我们只能道义上弥补一 点损失。欠你们15万元的货款，我们只能弥补一万到两万元损失就差不多了。蔡书记和公安赵股长直摇头，“那不行！那不 行！太少。”他说：“你们给一到二万，当事人李玉龙他们也不会答应，工作难做。”

　　从15号下午开始，我们就被群众包围、监视，还是蔡检察员心细，他说：“我们的包已被他们翻了！”各人再一看 ，确实被人动过了。

　　我们向公安的赵股长提出，要见见万清，他说可以。于是，我们一起去了公安局的办公大楼，一至三楼的走廊、楼梯 口都是当地群众，在赵股长的协助下，我们才挤到三楼进了万清的住处。

　　万见到我们，一把拉住孙镇长，像个孩子一样，哭了起来。孙镇长向他介绍我和老蔡后，才和我们握了个手，又哭了 。他说：“你们一定要把我带回去，否则我就没命了！”他说外边的群众虎视眈眈的，夜里胆战心惊的，不敢睡觉，怕他们闯 进来。我们问他：“吃点什么？”他说：“能吃到什么呀？我给他们钱，请他们买点东西给我吃，他们就带两个冷馒头，算是 一天的伙食，已经饿到第五天了！”我们连忙买了饼干、馒头等食物，并送上一瓶热水，让他吃了个饱。和他告别时，一再交 待他不要心急，等我们来接，他才放我们走。

　　晚上，我们三人小心翼翼商议，下一步怎么办？老蔡说了个大胆的想法：A县公安既然表态，把人交给我们，我们为 什么不能甩开群众，借助当地驻军的车子，夜间“偷走”呢？他们能劫持，我们也能“偷”走。可是万一被发觉，我们的人、 车子一个也走不了，被打死的可能性很大。即使成功走了，这里的人如果恼羞成怒，带炸药包到建湖去，他家轰一下，你家炸 一下，那后果不堪设想。思前想后，我们认为，作为执法监督机关，他们已犯了错，我们不能跟着错，还是等到明天谈判再说 吧！

　　同时，我们也想到，我们三人的安全也是个问题，联想到我们一道来的朱所长，他是穿制服的。打个电话到保定市要 他第二天一早来A县，同时我们三人一致决定，抬高朱的职位，提升他为“局长”。

　　艰难脱险

　　17日上午，蔡书记、赵股长以及检察院的杨科长带来了当事人李玉龙。一开始，只听李玉龙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说 这说那，我们请杨科长当翻译，方知道李玉龙说话的意思是：你们建湖人欠我15万元，已有1年多的时间了，我和其他3人 去建湖8趟，一分钱未拿到，费用花掉几万元。有一次没钱吃饭，是建湖法院法官张某某给了10块钱，才吃了一顿饭。这次 你们领导来了，万清至少要把26万元给我们，包括银行利息、损失费，否则就叫你们那个姓万的和我们一起没命吧！

　　我们仍然讲我们这次来的目的，对这个问题的看法，他一句也听不进，哪里肯接受。

　　下午，除李玉龙以外，其他人照旧和我们谈判，正谈话间，朱所长来了，我们向他们介绍：这是我们建湖县公安局的 “朱局长”。我们的“朱局长”也彬彬有礼地和他们打招呼。

　　他们问我们究竟能补助多少？我说最多4万元，这4万元还不是犯罪分子给，而是我们建湖镇街道居委会给，一个小 小的居委会能有多少经济实力，你们也该可想而知了。他们说：“不行，太少。”这时我们的“朱局长”讲话了，内容不外我 们讲的内容，说话中他蹩腔蹩调地说了句“检察官……”人家问“什么机修工？”弄得大家又好气又好笑……

　　接着，仍然是唇枪舌剑，互不相让。最后，孙镇长表态：我们给你们10万元，一次断清。他们几个人出去议了一阵 ，回来说：“你们能否给12万元，叫我们既好向群众交待，又好向县委交待，不能再少了，我们这里实在是穷啊！”后来我 们又提出给11万元，蔡书记说：“好了，求求你们支持我们穷地方！”说着双手合十给我们作揖。我们相互之间又议了一下 ，就这样定了：给12万元，其他一概不管，群众工作由他们去做。

　　18日上午，我们把款交给A县政法委蔡书记，并做完交接手续。万清也回到了我们行列。公安局的赵股长说公共汽 车站离这里很近，几步远的路，你们就上公共汽车走吧，我们派两个公安人员跟着。

　　我们一行五人，收拾好行李，走出旅社大门，当地群众就围了上来，吵吵闹闹，他们说的方言，我们基本听不懂。我 们到了车站上了车，车子周围群众，有的骂骂咧咧，有的红着脸指手划脚，有的直接挡在车前边，公安人员叫喊着要他们走开 ，他们就是不走，我们无奈，下车又回到旅社。

　　赵股长说：“这样吧，我们用车送你们出境，你们在这里等通知。”见万清哆哆嗦嗦的，我问他怎么啦，他说尿裤子 了。孙镇长去街上买了条棉裤，给他换上。

　　中午11点左右，赵股长大声喊叫，要我们跟着他去吃午饭。我们便一手提包，一手相互拉着走出旅社，到饭店吃饭 。群众见我们吃饭，便三三两两地走散了。我们一行人进了饭店，走到后门，一辆公安的车子停在那里。

　　总算离开了A县。

　　【链接】

　　公安机关不得非法越权干预经济纠纷案件大事记——

　　1985年，中央政法委、公安部发布《关于公安机关不得非法越权干预经济纠纷案件处理的通知》。

　　1989年，公安部发布《关于公安机关不得非法越权干预经济纠纷案件处理的通知》。第二条规定：严禁公安部门 非法干预经济纠纷问题的处理，对经济纠纷问题，应由有关企事业单位及其行政主管部门、仲裁机关和人民法院依法处理，公 安机关不要去干预；更不允许以查处诈骗、侵占等经济犯罪为名，以收审、扣押人质等非法手段去插手经济纠纷问题，否则， 造成严重后果的，要依法追究有关当事人和主管负责人的法律责任。

　　1995年2月15日，公安部再次下发《关于越权干预经济纠纷的通知》。规定：“对于继续把经济纠纷当成诈骗 案件办理的，上级公安机关应予警告纠正；对不予改正者，要追究主管领导的责任，并通过新闻媒体予以曝光。对因越权干预 经济纠纷造成行政或刑事赔偿的，按《国家赔偿法》的规定，应当责令有故意或者重大过失的民警承担部分或者全部赔偿费用 。对未经批准，擅自抓人、扣人或以种种借口拒不执行有关法律和规定，拒不执行上级公安机关依法纠正的指令，严重违法违 纪的民警，特别是有关领导，要坚决处理，直至撤销职务；情节特别严重、构成犯罪的，要依法追究刑事责任。”

　　(摘自《法律与生活》半月刊2008年11月上半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