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喻家卿 付建国

　　一

　　这是2008年冬季来临后，北京的第一次降温。早晨刚过5点半，杨老夫妻就彼此照顾着起床了。他们要乘早车赶 往位于东郊的北京市第二监狱，去探望他们在那里服重刑的儿子。天还没有大亮，杨爸爸由老伴儿搀扶着，借着微微的晨光向 公交车站走去。

　　杨老夫妻都姓杨，他们给独生儿子起了个好听的名字：杨阳(化名)，盼望着孩子永远如同朝阳那样生机勃勃。

　　杨老夫妻一辈子安分守己、为人本分，与街坊邻居的关系处理得非常融洽。他们虽然都是普普通通的工人，但他们却 希望唯一的儿子学业有成，能够有更好的职业。杨阳大学毕业后不久，开办了自己的公司，虽然谈不上日进斗金，却也运营平 稳。在他26岁的时候，娶到了一位贤惠美丽的姑娘。看着一家四口美满幸福的生活，杨老夫妻内心无比满足。然而，就在他 们慢慢沉浸在幸福之中的时候，厄运却悄悄逼近了他们。

　　衣食无忧的杨阳在一位同学的怂恿下，以无所谓的心态将海洛因吸进了身体。从此，海洛因在侵蚀着杨阳身体的同时 ，也在吞啮着他的资产。摆脱不掉的毒瘾和空空荡荡的钱包，让杨阳陷入日益加重的恐慌之中。为筹措毒资，杨阳铤而走险… …

　　当知道儿子因吸毒犯下了盗窃的大罪被警察带走的时候，杨老夫妻犹如晴天霹雳，顿时天旋地转，他们绝不相信这是 事实。他们把自己关在屋里，嘴里重复着“怎么会这样”。杨爸爸感到自己突然变得很丑，以致不敢去见所有的亲友、同事、 邻居……如果有一个荒无人烟的小岛可以去，他会义无反顾。杨妈妈想得最多的是儿子过去每一个美好的瞬间，她翻看着那些 记载儿子小脸的照片，禁不住眼泪成串地滚落下来。“那些天，真是死的心都有。”杨妈妈哭干了眼泪，两天就瘦了10斤。 老两口原本的满头黑发，一下子变得花白。

　　儿子犯了大罪，可日子还是要继续下去。走到大街上，杨老夫妻感到周围是那么的陌生，人们都向他们投来诧异的目 光。邻居们见到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好像话里有话。杨爸爸到厂里领工资排队时，一位同事问：“你们家杨阳可老没见着了 。”杨爸爸没好气地说：“他好着呢。劳您惦记着了。”日子久了，杨老夫妻发现大家不再提起他们的儿子，也没有一句任何 的安慰。很长一段时间后，当杨爸爸与一位老朋友说起杨阳的时候，朋友说：“早知道了，只是没有去安慰你，你要面子，越 安慰你，你越会感到无地自容。”杨爸爸明白了，大家用回避来保护他们夫妻那颗脆弱的心。

　　杨阳曾在拘留所的预审期间毒瘾发作，难以控制，出现了生命危险，被警方送进了医院，并通知杨老夫妻到医院看望 杨阳。杨老夫妻迈着沉重的脚步走进病房，看到脸色土灰蜷缩在病床上的杨阳时，杨爸爸再也控制不住既愤恨又怜悯、既伤心 又羞愧的情绪，使劲用手掌抽打自己消瘦的脸颊。杨妈妈拉住老伴儿的手，苦涩的泪水哗哗地流进嘴里说不出话。杨阳毫无生 气的眼睛里，无力地滚出冰冷的泪滴……

　　二

　　又该倒车了。天已大亮，乘公交上班的人们聚集在车站，每趟车人都多得如同沙丁鱼罐头。杨妈妈想等一趟乘客少的 车，可等了一辆又一趟，总不见人少。怕误了时间的杨爸爸，坚持着挤上了车。

　　杨老夫妻从前的活动半径几乎是工厂、住家两点一线，如今都已退休的他们每个月都要倒换几趟公交车，穿城而过到 监狱去探望儿子。每次他们都要赶第一拨进监狱会见，就为不让儿子着急。

　　10年中，儿子服刑的监狱变更了，老两口也跟着变换探监路线。一次次地摸索，找出一条最短的路线，可是无论怎 么换乘公交车，一个来回也要四五个小时。多少个寒来暑往，多少次披星戴月，多少个烈日当空，多少次寒风刺骨。

　　有一年的冬天，北京的雪下得特别勤，而且大。又是探监日了，下了一夜的雪还没有停的意思。老两口相互搀扶着， 提前一个小时就出了家门。地下的雪被行人踩成光板滑滑的。一个趔趄，杨爸爸险些滑倒，他擦了一把脸上冰凉的水，不知道 那是融化的雪水，还是伤心的泪水。在建国门倒车的时候，那地上的积雪足有一尺多厚，老杨夫妻即便是彼此搀扶，一时也不 敢迈步，生怕摔倒。他们可以说是一步一挪、一步一挪……当儿子在接见室大玻璃窗后见到老父亲和老母亲身上还带着雪花、 步履蹒跚地走进门的时候，他拿着通话话筒的手颤抖起来，哽咽地说：“这么大的雪，就别来啦……”

　　怎么能不来呢？说起到监狱探望儿子，杨妈妈是满腹的酸楚和搅拌在一起的希望。她说：“每个月都要去，而且要第 一拨会见，就是为了不让儿子担心和失望，他看见了我们就会有了牵挂。”

　　杨妈妈第一次去探望儿子，是去位于大兴区黄村附近的监狱。那是她人生头一回到监狱去，她也从来没去过大兴，按 照地址一路打听。“听说我是去监狱，指路的人会多看我几眼，好像我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我也跟做了什么错事似的。”杨妈 妈说完，长出了一口气。“第一眼看见儿子，就跟有好几年没见到一样，看见他穿着带白色条纹的灰囚服，心里挺难受的，再 一想到他吸毒、盗窃别人的汽车、祸害别人，这心里又恨得慌。可见到他那带着绝望的眼神，我心里是害怕呀！孩子还年轻， 刚刚36岁，不能绝望啊。我们再难也要来看他，让他知道，他还有家，有爸爸、妈妈在盼望着他好好活着，他有罪还要去赎 呀！”杨妈妈眼睛红红地说：“那时候我不知道无期徒刑还可以减刑，就认定我这辈子就在监狱外面陪儿子过了。”

　　杨阳在服了两年刑后，因为服从管理、有悔罪表现，被法院裁定改判为有期徒刑18年。

　　三

　　车到了郊区，下了车要走上一段路才到监狱。

　　临近年根儿，郊区已经有了年味儿，能听到零星的鞭炮声，路边一些卖年货的小店铺更是性急地挂起了红灯，张贴上 大大的倒过来的福字。

　　老杨夫妻看到这些过年的景象，不禁又悲从心头起。怎么能不伤感呢？老杨一家已经整整10年没有正经过年了。

　　“从孩子进了监狱，我们夫妻就再也没有参加过亲戚们的聚会。聚会是个高兴的事，可看见别人家乐呵，我们心里不 好受啊！”杨爸爸在家族里他这一辈儿中是老大，每当家族聚会的时候，他们家都是要到场的。儿子入狱后，他真是没有脸去 参加聚会，他为自己没有教育好孩子而内疚，为没有给堂兄弟们做个好榜样而惭愧，为大家热闹的气氛而内心难受，也怕亲人 们为了照顾自己的情绪而淡化了气氛。一开始，杨爸爸会找出种种的理由缺席聚会，最后，干脆就彻底回避。

　　杨阳入狱的时候，新婚的日子还不到一年。面对自己漫长的刑期，他主动提出与妻子解除了婚姻关系。还没有与儿媳 妇相处熟呢，儿子与儿媳便劳燕分飞了。每星期老夫妻与小夫妻的相聚突然间消失了，杨妈妈丝毫不埋怨儿媳妇的离去，就是 儿子不提出离婚，她这个当妈做婆婆的也要劝儿子提出离婚:“咱不能苦了人家闺女呀！”杨妈妈非常开通，可每当周末来临 的时候，杨妈妈的心里都是那样的落寞和凄凉。何止是周末呀，那每年的春节老杨夫妻就如同是过关一样，周围的气氛越是喜 庆，他们的心里就越是悲凉。

　　有一年的大年三十晚上，杨爸爸被岳父邀请去过年。走在路上，看见大街上的那些拿着年货欢乐幸福的一家三口，杨 爸爸骑着自行车任凭泪水一个劲儿地流，他怎么都想不明白，从小疼爱有加的儿子怎么就会让自己遭受这么大地心灵苦难。

　　杨阳的姥爷非常疼爱这个外孙，自从杨阳入狱后，老人就再也没有爽朗地开怀大笑过。他思念外孙，但自己多病的身 体不允许他去监狱。老人自感时日不多，不知道自己在有生之年还能不能见到这个曾带给他欢乐、也带给他悲伤的外孙。老人 提笔给外孙写下了一封长信，他在信中述说了杨阳过去的美好时光，述说了爸爸妈妈为杨阳付出的辛劳和为他犯法入狱而肝肠 寸断，述说了姥爷一家对杨阳的思念，述说了全家人对杨阳能够改过自新的期盼……老人在信的最后落款：姥爷泪书。

　　老杨夫妻的家境并不富裕，满屋的家具同10年前几乎没有变化。老两口节衣缩食，就是为儿子将来出狱后的生活留 点积蓄。他们的文化不高，说不出什么大道理，但他们每次见到杨阳的时候，都会千叮咛万嘱咐，要遵守监规，听警官的话， 多看点书，一定要想明白是怎么进的监狱，将来回到社会后怎样开始新的生活。只要知道儿子得到了一点点的奖励，哪怕就是 警官的几句肯定、表扬的话，老杨夫妻都会高兴好几天，都会感到生活有了滋味儿。可儿子出狱的日子，老两口儿还是不敢想 啊！

　　四

　　随着会见队伍，老杨夫妻走进了他们已经非常熟悉了的那扇监狱的大铁门。

　　一进会见室，老杨夫妻就看见儿子杨阳已经等在了大玻璃窗的后面。杨妈妈拿起了话筒，可杨阳却不拿话筒。“你不 想说话呀？怎么啦？”杨爸爸虽然知道不用话筒，玻璃窗的那面什么也听不见，可他还是忐忑地大声在问。

　　杨阳戴着眼镜的面庞没有表情，缓缓地将一张纸猛地贴在玻璃窗上。杨妈妈仔细看了看，原来那是法院对杨阳减刑的 刑事裁定书，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减刑11个月”。“老杨，儿子减刑啦！”杨妈妈激动得嗓音有些颤抖。杨爸爸急忙凑近 玻璃窗，他用右手快速摘下眼镜胡乱在衣服上擦了擦再戴上，可泪水还是模糊了他的视线，裁定书上法院那红红的圆圆的印章 ，在他的眼前如同是一朵朦朦胧胧的玫瑰花。

　　一只话筒，杨老夫妻相互争抢着，都要同儿子说几句庆祝和鼓励的话。10年了，杨老夫妻觉得这次会见的时间怎么 这么短呀！儿子都说了些什么，他们竟理不出个头绪，但他们都记住了儿子的一句话：“我还要争取多减刑，你们要等着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