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小莲

　　1981年今村昌平完成了长达152分钟的《乱世浮生》，故事发生在1860年代。源次在海上运输生丝，因为 沉船撞伤了一条腿，幸运地被美国船只搭救，并被带往美国。故事一开始，就是6年后的一天，源次回到了故乡江户，却被抓 进了监狱，在狱中认识了系满，两人成功越狱。源次急于回家寻找妻子稻，却发现稻已经被一贫如洗的的父亲卖掉。他终于在 一个游艺场找到了稻，一心想把稻带去美国，开始他们的新生活。中途，稻却逃跑，重操她的妓女生计。源次无奈之下，还是 留在了江户。在萨摩伊集院的授意下，金芷煽动平民发动暴动，源次也参加了。与此同时，系满由于亲兄弟死于暴乱，在人群 中寻找仇人萨摩蕃士，最终为亲人复仇。影片结束在人群试图越过两国桥的场景：军队鸣枪示警，人群怒吼抗议，但最终还是 转身回去，就在他们转身的时刻，军队开枪射击这些无辜的平民，源次死于乱枪之下。

　　这一次，今村用了太多全景镜头拍摄，人物更是在匆忙的动作中出场，让你必须认真地分辨具体的人物，找到他们的 行动轨迹。他们的面目从视觉到文学描述都有点模糊，稍有大意或疏忽，就会跟不上故事的进展。可是，今村的用光和构图都 非常讲究，每一个画面、场面调度和镜头运用，都让人一惊一乍，就这样，你下意识地被他紧紧地拽着往前走。最终，你会发 现，今村在《乱世浮生》上的处理，和他以往的影片是不一样的。

　　影片的场面处理非常宏大，不像以往的着重于人物内心世界的刻画，以及性格给人物命运带来的挣扎。在《乱世》中 ，很多时候，今村像是在重温3个世纪前日本古老村落的文化和人际关系，他在这些往事中设置气氛，把握住细节的生动和准 确，特别是展现江户地带河面交通时，更加能够看出今村的用心。

　　整部影片就像一首散文诗，跟着情绪行进。影片开头就出场的系满，很快就不交代了。再出现的时候，是在一条船上 ，他安静地划动着浆，当船穿梭在河面的草丛中时，系满又不动声色地拔出了武士刀，将快刀劈在萨摩蕃士身上，一刀又一刀 ，鲜血飙了出来。这似乎不够解恨，今村让系满把仇人的脑袋放在船沿边上，将喉咙割裂，用一只碗接住从那里流出来的鲜血 。最后，他把这鲜血当成红颜料，刷在自己的船帆上。

　　武士古川的死，今村再次安排在河岸上。古川曾经拒绝“主人”暗杀源次的要求，“主人”便揭穿了他的往事——他 没有按指令去谋杀妓女吉野，而是让她逃跑了。转而，吉野回来找到了古川，这时她已经瞎了，但她依然爱着古川。 “主人 ”派兵来杀害古川，他却镇静地坐在河岸上听吉野弹琴。追兵越逼越近，古川缓缓转身，在众目睽睽之下撕开了吉野的和服。 接着，镜头跳成一个大远景，高高的俯拍像追兵的目光，目睹古川杀死了吉野，然后自己剖腹自杀。黑暗中，我们模糊地看见 ，吉野倒在古川身上，两人同时翻入河水，激起一片水花。

　　其中最让人难忘的是农民暴动的那场戏。开始，今村用了一组镜头来表达农民不愿再受欺压：他们冲到地主家里，打 翻了房间里的东西，有人在锯梁柱子，又有人爬到屋顶上扔下了绳索，一切都是那样充满激情，那样兴奋，在翻身做主人的氛 围里，一切都像过节一样。可是最后，当他们使劲将整栋房子拉倒的时候，今村用了一个长镜头，让现实死死地戳在你眼前， 让你无处逃遁。这个片段准确地表现了法国哲学家勒庞的认识：“孤立的个人是清楚的，在孤身一人时，他不能焚烧宫殿，即 使受到这样做的诱惑。但是在成为群体的一员时，他就会意识到人数的力量，这足以让他生出杀人劫掠的念头，并且会立刻屈 从于这种诱惑，出乎预料的障碍会被狂暴地摧毁。”你看见的是乌合之众！

　　最后一场戏，人群试图跨过两国桥的时候，男人女人都在载歌载舞，今村几乎用了两本胶片的长度来展现这个大场面 ，把戏推到疯狂的地步，直到源次被乱枪打死。这时，你突然发现今村对妇女有一份很深的尊重，甚至不会丑化这些妓女。他 一定觉得打死妇女是罪孽的，所以在乱枪之中，倒下的都是男人，而没有女人。

　　最后，系满离开江户前，划船来到岸边向稻告别，他问稻要了一缕头发留作纪念，没有别的动作，而是扬起他的红帆 上路了。这一定是今村心目中男子汉的标准。

　　今村的《乱世浮生》完全是一首史诗，就那么大胆地展开，呈现给我们一个气壮山河的故事。看完片子以后，你就会 明白，有了这样的前奏，在这之后拍摄的《楢山节考》一定是辉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