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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新闻人普利策:只讨论真假不讨论好坏


http://www.sina.com.cn 2005年12月09日17:31 南方人物周刊

  承认人有弱点,而且承认人的弱点不可能完全消除,这看上去是一件很小的事情,可是,这样的立论起点,给西方文化对制度建立之必要,提供了最早的警醒和持续不断的努力,也把个人和社会,放在一个不断反省的氛围中。新闻业只是其中一个典型例子

  文/林达

  提起新闻业,大概没有人不知道普利策其人。想起普利策的故事,我总是会有一些和新闻业相关的七七八八的感想。

  31岁,有了自己的报纸

  普利策是一个典型的新闻人,或者说是一个天生的冒险者。很多风险投资者都具备这样的性格。我相信这样的人从精神构造的层面、从器质上就是和常人不一样的。他们生而在内心涌动着超常的冒险欲望、异乎寻常地追求一个奇异人生。从小,普利策就像一只飞蛾,渴望扑向一团灼烈光亮,哪怕明知这光亮就是一团火,一头撞上去就会瞬间焚毁,他也会死活不顾,一定要撞上去。

  普利策1847年出生在匈牙利,他和正常的

青春期孩子还是不同,少年普利策早早独立。而且刚一独立,他就在固执地寻找一个炮火连天的战场。至于这仗为什么要打、打的是谁,他根本不在乎。

  于是,普利策先是要求加入奥地利军队,后来又要求加入即将开赴

墨西哥战场的法军,然后渡海要求参加英军,以便前往英国殖民地印度。可是,这些军队都一一拒绝了这个送上门来的“炮灰”——他太不像一块当兵的料了。少年普利策身高一米九,却瘦弱得像根竹竿,还是个近视眼。

  那是1863年,适逢美国南北战争进行到最尴尬的时刻。战争的规模、伤亡和拖延的时间,都远远超过了林肯总统的预期和民众能够忍耐的程度,联邦一方的北军一向采用的志愿募兵已经行不通,初试抽签征兵,就在纽约引起大暴乱。于是联邦政府转而向欧洲高价招收雇佣兵。一批寻找雇佣兵的二道贩子,被抽成的利益吸引,应运而生。他们立即扑向欧洲,在大街小巷乱窜,猎取任何一个愿意步上遥远的美国战场的对象。1864年底,一个美国兵贩子和17岁的普利策相遇,双方一拍即合。

  聪明过人的普利策,在旅途中就摸清了来龙去脉。在接近美国的时候,他跳入冰冷的海水,抢在兵贩子之前赶到纽约,领走了那笔可观的雇佣兵费用。不到一年,战争结束,在这块完全陌生的新大陆上,谋个饭碗成为普利策的当务之急。不甘平庸的普利策选择了新闻界。他先进入德语的侨报,随着英语长进,逐步转到英语报纸。这真是天赐良机,那是和平时期他能够找到的、最具刺激性的行当了。

  在那个年代的美国,新闻界是另一个厮杀声不断的战场,大量具有普利策性格的人投身其中。他们在激烈竞争中,要找出最具刺激性的轰动新闻。记者们一个个跟侦探一样在刺探和抢夺新闻,大报主编们的水平高低,天天在随着报纸的出版揭晓。新闻界很自然地就集合起一批中流砥柱。普利策就是从一线记者干起的。他当记者,一天工作16个小时,是个拖也拖不住的工作狂。

  普利策加入这一行正是时候,美国新闻业在蓬蓬勃勃发展中,却还没有规范。因此,读他的故事也真像是在读一部美国新闻史。

  美国报纸一开始是有强烈的政治倾向性的。这种倾向不是来自政府的控制,而是来自竞争中的两党政治的需要。最初的美国政治基本上还是精英政治,而报纸也因印刷技术上的原因,价格奇贵,无法普及,活像是精英们的论坛。随着印刷技术的突破,报纸几乎随着美国政治的民主化进程,从精英层走向大众。南北战争中,人们对战争新闻的需求,也对新闻业猛推了一把。很快,新闻独成一业,红红火火,上到达官贵人,下到市井小民,谁也离不开报纸了。普利策恰在这个时候,参加了进去。

  随着政治党派的自然产生,报纸也跟着有强烈的党派性,有此党的声音,也有彼党的声音,吵得不亦乐乎。有时,一个党派的新闻还只肯给自己一派的报纸。做记者,瘦弱的普利策是拼命三郎,虽然是共和党报纸的记者,他却什么新闻都积极争取,有一次,他破门而入,竟把阻挡他进入民主党会场的看门人打翻在地,成功写出了民主党秘密会议的新闻报道。

  假如说,美国是一群天使居住的地方,那么,它的故事带来的经验就一文不值。两百多年来,这里是一个联合国。世界各地有各种问题的人,在这里聚到了一起。当时移民来美国的人,多半在家乡的状态和少年普利策一样潦倒,不少人的性格是和普利策一样敢于闯荡、甚至铤而走险,却并非每个人都有普利策的好运气,可是,兜里没钱,来了都要吃饭。因此,假如说,美国历史上的大城市,曾是一个犯罪率高、黑帮盛行、盗贼满地、骗子投机无处不在的地方,实在是一点也不叫人奇怪。移民们把世界各地的黑暗,都扯下一片,随身带了来。而警察体系的成长速度,常常还跟不上天天在港口一大船一大船下来的移民增长速度。

  社会的黑暗面,也自然会进入政治上层。幸而,依据宪法,美国始终保障了自然发展的新闻界。当时,一个好记者,他的招牌首先是正直、反腐败。冲锋陷阵工作、生死不顾的一流记者普利策,因此很快出名。这不算很稀奇。稀奇的是,年方21岁的普利策竟然因这样的口碑,当选为密苏里州参议员。大概只有美国这样人人都是移民、不讲资历的国家,才会出现这样的事情。在1870年1月上任的时候,他离法定的参议员年龄还差了整整4岁。

  记者和议员的双重身份,更使普利策始终站在揭露反对腐败行为的最前端。有一次,普利策揭露了一个承包商的黑幕,那个有着拳击运动员身材的承包商,当众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论打架,普利策细长的身材不可能是他的对手。据说,在激怒之中,他回去提了一把枪来,半路告诉别人说,“要出新闻了!”最后,他们先是扭成一团,后来又有枪响,双方都受了伤。究竟发生了什么,两人的说辞不同,谁也搞不清楚。幸好没出人命,事情也就不了了之。此后人人知道,普利策走到哪里,口袋里都会揣着一把枪。

  美国新闻业的自由经济特性,给普利策这样出类拔萃的新闻人,提供了可观的发展机会。为了留住报纸的灵魂人物,他工作的《邮报》老板,决定给年方25岁的普利策以报纸的一部分股权。这使得普利策很快成为一个富人。他后来卖掉自己的股份,在31岁的时候,买下了他自己的报纸。

  39岁,精神失常

  1878年,普利策的手里掌握了一份他自己的报纸。一开始,他对新闻业就颇有自己的反省。在报纸党派性还很强的时代,他提出自己的报纸要“为民众服务,不为任何政党牟利”,报纸“不是政府的支持者,而是批评者”。身为共和党人,他宣称自己的报纸不是“共和党的喉舌”,而是要“说出事实”,“要摒弃民众偏见和党派偏见”。

  新闻业的社会监督功能,使它似乎顶着一个金色冠冕,让人觉得,它出生出世,就是领受了神圣使命来到人间,就像是一个天然正确的社会角色。可是,身在“此山中”的普利策,深知并不那么简单。新闻业也是一个由人组成、由人在运作的系统。它也在聚集和反映出人的弱点。

  不单单像普利策这样的新闻从业者是有弱点的,也不单商业运作在推波助澜。就本质上来说,新闻业本身就是建立在人的弱点上的。所以,新闻业才会有这样的老话,叫做“狗咬人不是新闻,人咬狗才是新闻”。人都有好奇、猎奇的心理,人的创造性就来源于此。可是,当这种好奇心失去分寸,大众心理集合膨胀,也会带来令人吃惊的负面后果。

  任何一个新闻人都知道,越是地震海啸火山爆发这样的灾难,也就具有越大的“新闻性”。然而,“新闻轰炸”几天之后,人们的心理会迅速疲劳,再连续报道,民众就不会再感兴趣。因为它不再是“具有新闻性”的“新闻”。面对悲惨的事件,人们确实具备、也总是愿意相信自己的同情心和关怀,可是,人们往往不愿意面对的是,人有与生俱来的弱点,每个人的良知都有局限。人们很少敢问自己,我真的希望天下太平,从此之后,每天打开电视和报纸,里面只有一个微笑甜美的声音,报出千篇一律的好消息吗?人有优点和弱点,善和恶,那是一枚硬币的两面,你其实无法切开这枚硬币。新闻业是传达善恶兼备之人性的最典型的地方。假如没有这点认识,新闻业很难有彻底的反省。

  新闻从业人员很容易失去必要的界限,在狂热事业心的驱动下,他们可能过度利用大众心理中的弱点,使得新闻业的弱点和大众的弱点叠加起来,令新闻业走向歧途。走过头的报纸,就叫做一张“不负责任”的报纸。

  尽管普利策开始思考报纸的责任,许多问题还是无可避免地发生,他的报纸此后还是曾被政党利用,成为他们的喉舌。虽然在事后,他痛悔不已。

  在普利策的时代,报界的商业竞争也都出现过抄新闻和伪造新闻的小动作。探得一条重要新闻,要花大力气,还要花钱。尤其当时的交通通讯还很不发达,要报道国际新闻,实在很吃力。而“制造新闻”却很难查证。普利策的《快邮报》新闻曾经常被抄袭,弄得他很恼火,结果,他设了一个圈套,刊登了一个阿富汗反英暴动的所谓电报新闻稿。经常抄袭他们的《圣路易斯星报》也发表同样文章。普利策马上发表声明,这是自己故意伪造、用来打击抄袭者的假新闻。《星报》名誉严重受损,不久就倒闭了。

  可是,普利策自己的报纸也不能免俗。1895年,普利策当时已经成为报业巨头,他手下的《世界报》和另一个报业巨头赫斯特的《日报》进入白热化竞争,双方的编辑简直像肉搏一样拼上了。这时,双方都有抄袭对方的情况。结果,《日报》抢先设计了一个圈套,刊登了一篇完全虚假的伪造报道,情节特别感人。这样的游戏其实很危险,假如对方并不上钩,还可能揭露你伪造新闻。结果,普利策的编辑果然上当,改头换面剽窃了这个新闻故事,还捏造了自己为开发古巴新闻派出的专船。紧张地等候着鱼儿上钩的《日报》报社里,编辑们一片欢声雷动,马上公开他们的假新闻计策,猛烈攻击《世界报》的诚信。普利策只好自吞苦果。最令人气结的是,《日报》编辑在伪造的时候,还有意把新闻故事主角的名字起作“我们剽窃新闻”这句话的谐音。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事情。普利策和赫斯特竞争的高潮,也是美国报业发展的高潮。当时美国和西班牙的美洲殖民地形势紧张,这两家大报几乎是身不由己地、为了报纸的“新闻效果”,开始煽动民众。这时,美国军舰“缅因号”突然在属于西班牙殖民地的古巴哈瓦那港口爆炸。竞争中的普利策和赫斯特,为了比赛新闻的“耸动”,在报上推出种种煽动性的猜测,甚至两家报纸都发表了伪造的“缅因号”舰长给海军部长的电报,称爆炸“并非事故”。双方的报纸发行量都因此猛升和暴涨。美国民众被激怒,民众的情绪又反过来推动报纸、甚至推动国会宣战。

  我想,普利策和他的手下编辑并非战争狂人,可是,他们曾是新闻狂人。这个行业竞争激烈,很自然就集合起一批如普利策这样能力超强,在精神状态上热情过度、正义感过强、甚至精神处于临界状态的人。疯狂的天性,巨大的压力、佐以自身矛盾的冲突,足以令人错乱。最典型的是普利策的《世界晚报》的执行主编,他深深陷入自己炒起来的新闻界战争热潮,不可自拔。一天傍晚,报纸已经送去印刷厂,他突然冲上楼大喊,战争!战争!我们必须出一份号外!接下来,他颇为冷静地交代了号外的安排,巨大的“战争”二字横跨了整个头版。事后,同事们才发现他已经精神失常,再赶紧派人冲到街头,从报贩手里赶紧抢回那些“战争宣言”。

  普利策手下的主编、编辑和一线记者们,可以数出一大把是以程度不同的精神失常、甚至自杀告终的,包括他也成为报业名人的弟弟。

  普利策本人在39岁就爆发严重的精神方面的疾病。他的眼睛此后逐步失明。普利策变得无法接受噪音。哪怕是轻微的、常人根本感觉不到的声音,他也完全不能忍受。

  那一片混乱,却是新闻界自然发展的必经之路。

  一片混乱之中,仍然有头脑清醒的新闻人。当时的《晚邮报》主编古德金,严厉谴责普利策和赫斯特都在“严重歪曲事实,蓄意捏造故事,煽动民众”。《世界报》的疯狂,维持了四个月。四个月后普利策清醒过来。可是,已经晚了。如古德金所预言的那样,这两大报纸在美西战争中的表现,作为“美国新闻史上最无耻的行为”被记录下来。

  质疑政府,

  并非“损害了美国的尊严”

  39岁以后的普利策,有22年,是在远距离控制他的《世界报》。有很多年,他只能住在一艘隔音包裹严密的游艇上,飘荡在海上。他的精神状态是不稳定的,好在这个时候他已经是一个巨富,有能力支付和保障一个非常特殊的生活状态。他依然思维敏捷、有一个最佳新闻老板的头脑。

  普利策本人就是一个矛盾体。他真诚地出于正义感、出于对穷人的同情,猛烈地抨击富人的奢侈生活。可是,报纸的商业运作,也很早就使普利策成了一个极富裕的报界大亨。从本质上,他其实和所有的富人一样,在做着善事,也在过着奢侈的生活,也经常挥霍无度。他通过自己报纸的运作,在为社会寻求公义,关心着那些他所不认识的社会大众们,却常常并不那么关心自己的孩子和亲人,对手下的人经常粗暴无礼。

  在普利策接手七年半的时候,《世界报》搬进纽约新的报社大楼。普利策经营他的《世界报》长达28年,他的努力从来也没有停止过。

  一个重视新闻自由的文化是聪明的。它清楚地知道,没有新闻业,社会的致命隐患难以清除。

  普利策作为一个杰出的新闻人,有幸生活在一个强调新闻自由的国家。他和他的报纸,始终在揭露社会阴暗、政府黑幕,在奸商、政府官员、政府公职人员的劣迹后面紧追不舍。自己却不但安然无恙,还在迅速发展壮大。1908年,普利策已经61岁,他的主编怀疑西奥多·罗斯福总统的政府在操作巴拿马运河开发的时候,有贪渎行为,在报纸上提出质疑。虽然,《世界报》的这一行动,普利策事先并不知情,他本人和他手下的总编和一名编辑,还是被盛怒之下的罗斯福总统起诉诽谤罪,告上法庭。由于这个案子,开始了整个新闻界对巴拿马运河操作的调查,种种疑点在暴露出来。

  这项起诉持续了将近两年,直到罗斯福总统下台,新上任的总统塔夫特仍然坚持继续这一起诉。在《世界报》主编发出这一质疑的时候,手头只有蛛丝马迹而并没有确凿的证据。因此,当时,普利策和他周围的人,都不知道最后法院是否会判他有罪。这时的普利策,已经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大家相信,根据他的健康状况,只要是一进监狱,他毫无疑问会马上死去。所以,普利策内心其实也很紧张,可是,循着他的办报理念,他又坚持要求他的《世界报》继续对当任的塔夫特总统的政府作出犀利的批评。

  这个案子最后成为整个美国新闻界与政府的对抗。因为对新闻界来说,假如一张报纸批评政府,政府就可以动用国家力量来起诉报纸、定“诽谤罪”的话,报纸以后还怎么生存?还有什么意思?最后法院宣判普利策无罪。普利策松了一口气,他总算不必死在大牢里了。可是,他高兴没有多久,就有消息传来,刚刚在非洲打猎杀了狮子的西奥多·罗斯福,卷土重来。罗斯福咽不下这口气,上诉到联邦最高法院。

  1911年的新年里,美国联邦最高法院一致裁决,驳回了罗斯福的上诉,这场官司终于落下帷幕。

  普利策自己并不满意。他认为,由于关键文件被销毁,巴拿马运河操作一案的内幕最终没有完全揭开。普利策认为,假如案情揭开,还能够证明自己的报纸报道属实,根本不存在诽谤问题。可是,对整个美国新闻界来说,却认为,法院在审理的时候,认为不论报道是否属实,起诉的依据的基本推测就是错的,就是说,不能认为这样质疑的报道,就是“损害了美国的尊严”。这种思维方式,使得这个案子对新闻界的意义犹为重要。

  10个月后,64岁的普利策去世了,茫茫大海上,他孤独的游艇缓缓降下半旗。

  普利策在遗嘱中,将两百万美元捐赠给哥伦比亚大学,用以建立一所新闻学院。其中50万设立今天闻名世界的普利策新闻奖。1917年,普利策新闻奖第一次颁发。

  承认人有弱点,而且承认人的弱点不可能完全消除,这看上去是一件很小的事情,可是,这样的立论起点,给西方文化对制度建立之必要,提供了最早的警醒和持续不断的努力,也把个人和社会,放在一个不断反省的氛围中。新闻业只是其中一个典型例子。

  普利策以自己磕磕绊绊的新闻生涯,在提醒人们这个简单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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