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旭晖

　　近年最受争议的国际领袖，并非贯彻始终的布什、本·拉丹或查韦斯，又或是少年得志的奥巴马或卡梅隆，而是好些 作风大变的旧面孔。现年84岁的津巴布韦总统罗伯特·穆加贝(RobertMugabe)是其中佼佼者。1980年独 立的津巴布韦是非洲第三年轻国家，领导它独立的穆加贝则是最后一批非洲解殖“英雄”，执政至今近30年。他原是西方宠 儿，曾享有崇高声望，想不到他管治的国家在2005年首次被美国列为“六大专制国家”(即“邪恶轴心”更新版)之一， 与朝鲜、伊朗、古巴、缅甸和白俄罗斯齐名，反而利比亚、苏丹等“传统邪恶国家”却榜上无名，充满历史的反讽。说起穆加 贝，除了因为被美国批评而在第三世界越批越香外，他近年急升的人气，部分也是拜电影《翻译风波》(TheInterp reter)所赐。

　　《翻译风波》并没有直接描写穆加贝，只是假托一个虚拟的非洲国家“马托博”说事。不过马托博和津巴布韦，其领 袖“祖旺尼”和穆加贝，这之间的雷同明显不是巧合。例如两人都带领所属国家独立，执政20多年，爱著书立说，曾深受西 方自由世界器重，近年亦被评为贪污腐败，加紧整肃国内反对派，聘用外国雇佣兵保护自身安全，最终被国际法庭传召审判。 电影在津巴布韦自然被对号入座，遭政府禁播，被穆加贝演绎为“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的新阴谋。不过，导演坚持电影并 非要影射任何国家，甚至请专家创造了整个虚构的马博托语，以免任何国家对号入座。而联合国前秘书长安南则公开说电影“ 很有热诚”。

　　曾被看作曼德拉的先行者

　　穆加贝对电影敏感、心虚，自有原因。毕竟在当代非洲要找出第二个更近似祖旺尼的领袖，还真不作他想。和他同样 在位年久的老牌非洲元首，像在位40年的加蓬总统邦戈(OmarBongo)，甚至那位美国前度死敌利比亚领袖卡达菲 ，都已全面向美国投诚了，只有穆加贝反其道而行。穆加贝本来在国际舞台饰演人权斗士，曾因反对罗德西亚(津巴布韦前称 )的白人种族隔离政策被囚10年。当时的罗德西亚是英国殖民地、南非白人政权的最大盟国，其后当地白人政府单方面宣布 独立建国，此事曾是1970年代的国际焦点。与此同时，穆加贝则和南非曼德拉的非洲人国民大会结盟，二人甚至齐名当世 ，一度占有无可置疑的道德高地。

　　后来白人政府失败，津巴布韦成功取代罗德西亚，西方国家认为“英雄”穆加贝上台，将具有宣扬种族大和解的宣传 作用，于是决定对津巴布韦大力援助。作为前宗主国的英国，更促成争议各方签订《兰开斯特协议》，承担了好些道义责任， 特别是为该国未来的土改政策背书。根据协定，只要穆加贝政府承诺不强行夺取境内白人控制的七成土地，并愿意付款予自愿 变卖土地的白人，英国就对渐进式土改提供财政资助。既然如此，穆加贝在执政前期，就没有重新分配社会资源的压力，因而 能奉行绝对自由的经济政策，吸引了大批外资。白人利益丝毫无损，反而比罗德西亚时代更能利益均沾。何况当时自由经济并 未如今日般风行全球，穆加贝也是非洲推行自由经济的先驱之一，有鸣鼓开路之功，因此成了撒切尔夫人的忠实盟友，国际地 位更是水涨船高。

　　在1980到1990年代，穆加贝曾获选为世界不结盟运动主席、英联邦国家首脑会议主席、南部非洲前线国家主 席等风头职务，得过第三势力的“尼赫鲁奖”，泡沫之下，可谓当之无愧的国际领袖。1994年，南非白人终于交出政权， 全球最后一个种族隔离国家消失，曼德拉风光上台；同年穆加贝则获英女王授勋，以表扬他对终结种族隔离的贡献。假如他在 当日兴奋过度身亡，史书大概会把他写成曼德拉的先行者，人类解放事业伟大的导师，以及通过和平手段进行非洲反殖民斗争 的英雄。也许，这就是“王莽谦恭未篡时”。

　　更像加纳国父恩克鲁玛？

　　可惜，穆加贝并没有适时地死，他的英国盟友保守党却在1997年被选民轰下台。继任的工党政府自称同属“帝国 主义受害人”，所以没有义务继续资助津巴布韦黑人购买白人土地，何况从前伦敦的资助不少都被穆加贝亲信贪污掉，更令工 党中人愤愤不平。这场英国选举，成了津巴布韦当代史的重要转折点。自此穆加贝逐渐改变既定国策，开始强行从白人地主手 里“接收”土地、再分配予黑人，推行国营计划经济政策，连罗德西亚末代白人头目史密夫(IanSmith)的一小幅土 地也被乱民充公。一切过犹不及，被西方舆论抨击为“批斗地主运动”。土改的下场，往往“巧合”地把土地分配到穆加贝的 亲信手中。结果，国际资金不再流向津巴布韦——更亲西方的非洲国家俯拾皆是，国际货币基金会提供的借贷又以改善民主人 权为先决条件——津巴布韦自己走上了绝路，出现了严重信心危机。

　　与此同时，穆加贝只懂滥发钞票，导致经济全面崩溃，全国每年的经济负增长高达8%，通胀更高达天文数字的10 0000%。这是一项现代世界纪录，而且纪录还天天刷新，程度比民国末年经济崩溃时夸张得多，开创了每张钞票都有“有 效日期”的世界先例，甚至已挑战电脑数位的极限，也许只有历史上中国元朝末年的纸钞之祸才可比拟。于是，“独立自强站 起来”的神话破产了，穆加贝和《翻译风波》的独裁者一样，把一切政治乱局诉诸民粹主义、种族主义以及殖民阴谋论，管治 越来越高压，终于变成西方眼中的新邪恶领袖和不受欢迎人物。当然，他也再不是英联邦首脑会议主席，而在津巴布韦被英联 邦冻结会籍后，更干脆宣布退会，象征与昨日的我一刀两断，并对打压津巴布韦的英国、澳洲等的“国际白人沙文主义”再次 口诛笔伐。那些老词汇，他再熟悉不过，用起来比谁都得心应手。

　　如此经历过后，穆加贝自然不再像曼德拉了，却令人想起西非国家加纳的开国总统恩克鲁玛(KwameNkrum ah)。恩克鲁玛也曾是响当当的国际人物，不但让加纳成为二战后首个独立的黑人非洲国家，更一度成为整个非洲解殖运动 的泛非主义领袖，也曾是一员在英国接受教育的西方爱将。后来加纳倒向社会主义阵营，经济增长开始减慢，终致恩克鲁玛在 访华向毛泽东“朝圣”期间，被国内反对派推翻，但他本人在非洲的声望依然甚高。2006年，非洲进行了一人一票的“非 洲伟人选举”，已成西方公敌的穆加贝居然仍能排名第三，前两名正分别是曼德拉和恩克鲁玛。

　　可是，21世纪毕竟和冷战时代不同，穆加贝就是要转而师法恩克鲁玛，难度也高得多。当年加纳开罪了美国还可以 倒向苏联，另搞一套经济政策，也可以在国内随便搞个人崇拜，政权总算能勉强撑下去。但今日穆加贝若故伎重施，希望引入 外资(主要是中国资金)取代美资、甚至号召学生学中文，却不可能有相同成效了。因为华资一类“替代外资”，在全球经济 格局里同被视为“新殖民主义”的一环，它的规模既不足以抗衡西方资本，又不能协助津巴布韦脱离西方主导的经济体系。这 就像恩克鲁玛把一切归咎于西方殖民阴谋，在那个火红年代，还有相当市场；但接受了西方宠幸十多年的穆加贝忽然成了反美 义士，我们这些受惠于流通资讯的现代人，就不会照单全收了。

　　他的前任“香蕉同志总统”

　　除了21世纪初的土改运动，穆加贝在国外的形象蜕变，还源自上世纪末他在国内对前总统巴拿拿(CanaanB anana)进行的疑似政治逼害。

　　巴拿拿是一名牧师，在津巴布韦政坛本来并不属于教父级人物，但由于当地黑人接收白人政权时同意搞三权分立政体 ，掌握实权的穆加贝才故意钦点这位欠缺竞争力的党内同志担任虚君总统，自己则出任握有实权的总理。巴拿拿是邻国马拉维 的移民后代，由于他的名字Canaan解作“天国”，姓氏Banana是“香蕉”，因此被戏称为“香蕉国王”，夫人也 变成“蕉后”。巴拿拿对这类玩笑异常认真，认为这是他得不到国民尊重、不能和穆加贝平起平坐的深层原因，于是下了一道 行政指令：“禁止国民取笑总统的名字”，也就是禁止国民无缘无故提起“香蕉”。1987年，穆加贝决定要名副其实当国 家元首，决定修宪废除总理，并由自己出任集行政和立法权力于一身的总统，巴拿拿体面下台，被委任为巡回各国的高级特使 ，依然享有“党和国家领导人”的待遇。

　　然而，穆加贝不久后出现管治危机，个人的不安全感与日俱增，开始整肃异己，继而怀疑巴拿拿阴谋取而代之。非常 巧合地，在津巴布韦步向混乱的1997年，巴拿拿被揭发是一名同性恋者，而同性恋在津巴布韦是要坐牢10年的严重罪名 。这宗震撼性新闻源自一场审判：巴拿拿的私人护卫被控谋杀，他在庭上自辩时，供出自己的杀人动机是被人辱骂为“香蕉夫 人”，因为他担任总统护卫的3年期间，一直被总统鸡奸，而且人尽皆知。巴拿拿已婚，育有4名子女，从不承认自己是同志 ，至今依然说“同性恋是错误的”，声称一切指控都是政敌的阴谋。但护卫作供后，巴拿拿从前的学生、同学、队友、警察、 士兵、厨师、园丁、乃至求职者纷纷爆料，全部自称曾被巴拿拿鸡奸，令国际舆论哗然。各式各样语带双关的标题潮涌而来， 例如“一名男子被香蕉蹂躏”(ManRapedbyBanana)，堪称把事发场景描述得形神俱备。结果巴拿拿唯有入 狱服刑，假释后不久病故，死时妻离子散，留下的最大“政绩”，就是由名字演化的一堆烂笑话。

　　值得注意的是，穆加贝在整件巴拿拿案中的角色远不止是要打击政敌，还希望将同性恋和殖民主义挂钩，从而增加他 的民粹本钱。根据他的说法，同性恋在非洲历史中“从不存在”，只是英国殖民主义引进来破坏非洲传统文化的“阴谋”。他 既然伟大地推行非殖化，为黑人捍卫权益，自然也要取缔“英国的同性恋”。作为打倒白人、还富于民的“革命”，他在19 95年亲自下令取缔同性恋，而这法例仿佛为巴拿拿度身定做。英国首相布莱尔聘有若干公开出柜的同性恋者为私人助理，被 穆加贝嘲笑为“联合同志王国同志政府的同志大佬”，又指“英国同性恋者猪狗不如”。将反同志和非殖化、民族主义联成一 气，一般人听来觉得不知所谓，但这说法其实在非洲颇有市场。当美国的右翼新保守主义者因为基督教义而反同性恋，以左翼 去殖民先驱自居的穆加贝却以另一理据反同志，也再次可见左右翼的殊途同归。举一反三，穆加贝何以被西方舆论这样讨厌， 也就可知一二。

　　白人金牌得主依然是国宝

　　那么，是否所有津巴布韦的土生白人，都是穆加贝的敌人？倒不一定。在2008年北京奥运期间，津巴布韦上下都 对国内头号体育明星高云妮(KirstyCoventry)寄予厚望：寄望的不但是靠她获奖牌，也希望作为白人的她， 能缓和国内紧绷的种族矛盾。连鼓吹黑人民粹主义的穆加贝，也称之为“国宝”——高云妮虽然是白人，但出生时已活在独立 的津巴布韦、而不是白人管治的前罗德西亚，穆加贝自能放下身段，视之为自己政权“培养”的好儿女。高云妮在上届雅典奥 运会上一人夺得1金1银1铜游泳奖牌，此前津巴布韦不过只得过1面曲棍球金牌，还是在1980年莫斯科奥运会那种举世 杯葛的让赛下才获得。在京奥会上，高云妮先后得到1金3银，也就是津国全部奖牌，确无负“国宝”之名。

　　毕竟穆加贝还是走运的。他的国际对手，刚好是近年声望最低的美国政府，令他被逼上梁山的“反美”，才有了不应 有的光环。他在国内的支持者将近人口总数的一半，似乎还有一些白人拥趸，他的权力亦似乎比《翻译风波》的祖旺尼稳固， 国际声望也比后者高企，起码非洲各国和中国都依然高度评价他的去殖民贡献。有他老人家出席的国际盛事，甚至成了主办单 位“独立思考”的象征。穆加贝开罪西方后，还是连选连任，直到2008年才遇上真正的挑战，被迫在9月15日与反对党 达成分权协议。10月11日，穆加贝单方面公布民族团结政府内阁部长人选安排，引起反对党强烈不满，美国随后威胁可能 采取新的制裁措施。

　　对于穆加贝此前多年的选举胜利，美国自然说是舞弊，非洲主流国家却多承认选举公开公平公正。近年津巴布韦有不 少国内政要离奇死亡，西方说是穆加贝实行恐怖统治，不少非洲人却相信这是西方国家的苦肉阴谋。某位香港爱国商人，甚至 以此“劝勉”港人不要争民主。能引起如此反差观感的领袖并不多，难怪穆加贝的“传奇”性越来越高。他甚至成功利用了前 述电影来打造自己的受害人和烈士形象，相信他身边的政治化妆师亦必不少。

　　(作者为香港中文大学亚太研究所助理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