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锋梅东海

　　2009年，墨西哥人均GDP超过1万美元，进入高收入国家行列。但与笔者接触的墨西哥人，无论是出租车司机 ，还是大学教师的普遍反映是：在墨西哥，广大社会成员并未享受到高收入国家应有的生活质量和社会福利，尤其是使相当一 部分农民长期陷入“发展的痛苦”之中。

　　“被城市化”

　　走在墨西哥城的大街上，随处可见沿街叫卖的小商贩，或是拿着清洁剂和抹布为堵车的汽车擦车窗的服务人员。

　　司机米格尔说，这种非正式就业是进城农民的主要就业形式。农村社会发展部司长罗萨勒斯指出，在墨西哥每年约有 100万青年进入劳动力市场，但政府只能提供25万个就业岗位。进城的农民大多年龄偏大，平均受教育年限低，难以获得 职业培训。由于缺乏文化知识和工业技能，进城农民很难适应城市工业对技术工人的需求。那些找不到工作的人，包括妇女和 儿童，源源不断地涌向各式各样的商业和服务行业等“城市非正规部门”。

　　除了被迫进城的农民感到就业压力，城市白领阶层也时刻感到生活压力，不得不从事两到三份工作来获得更多收入。 比如，司机米格尔是一名大学教师，人类学硕士。他除了日常的教学，业余时间靠为旅游团当兼职司机赚取外快。米格尔说， 这种事情在墨西哥很平常，在他们大学也很多，为了生活的体面不得不从事多份工作。

　　一天清晨6点，笔者在车上看到一对父子(孩子大概5~6岁)，正在十字路口表演杂技获取来往司机的小费。送我 们的司机说，这就是墨西哥大量下层人群生活的写照。

　　自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以来，墨西哥的城市化水平经历了一个快速提升的过程。据墨西哥农业部长弗朗西斯科·马 约尔加介绍，1950年墨西哥的城市化率为42.6%，1980年达到66.3%，已接近于当时欧洲城市化率，40年 间提升了31.2个百分点。2008年进一步提高到77.2%，超过了德国、意大利、日本等发达国家。欧洲城市人口比 重从40%提高到60%经过了50年，拉美国家平均用了25年，而墨西哥仅用了20年。

　　但墨西哥的快速城市化存在严重的问题。由于城市化缺乏工业和农业的支撑，加之政府财力捉襟见肘，城市公共服务 供给不足，使墨西哥的城市化缺乏有力的支撑，演变为“过度城市化”。

　　墨西哥的城市化是一种剥夺农村的城市化。在墨西哥，与城市化相应的是“去农业化”过程。墨西哥国立自治大学经 济研究学院德加第罗博士认为，墨西哥农民进城是因为在农村无法生存，是彻底放弃农业的过程。自上世纪60年代后，原有 的农村大庄园制度已导致土地兼并，再加上遭受严重的经济衰退，当时的墨西哥政府又不重视农业，大量农民在破产后不得进 入城市寻找新的生存机会。1994年加入北美自由贸易区后，家庭农业逐步衰败，流入城市的破产农民进一步增多。墨西哥 的城市化是农村经济衰败后不得已而为之的“被城市化”，或者说是资本剥夺农民的过程。

　　由于墨西哥城市化的进程非常快，而且城市人口又相对集中在墨西哥城、瓜达拉哈拉以及蒙特雷等少数几个大城市， 仅首都墨西哥城就集中了墨西哥近20%的人口。过度的城市化导致“大城市病”越发严重，交通、环境污染等社会问题日益 突出。

　　过度城市化导致的城市贫困以及相伴而生的贫民窟，据统计，墨西哥居住在城市贫民窟中的人口达到1470万人， 约占城市总人口的20%。

　　笔者也看到了墨西哥的贫民窟，在一个绵延数十公里的贫民窟里，居住着400万贫困人口。政府对城市化速度估计 不足，难以为如此庞大的人群提供住房，进城农民也无力通过正规市场解决住房问题，于是只能占用城市边缘的公共土地建造 简陋住所，贫民窟的范围和数量在不断扩张。

　　政府无力向贫民窟提供水、电等基础设施，长期采取放任不管政策。居民用水要靠自我组织起来建小型的水塔、水泵 或盗用城市供水系统的水，用电则从附近的输电站偷电。贫民窟的子女也很难接受较好的教育和医疗服务。根据当地人介绍， 贫民窟里每100个上小学的人中只有40个能升入初级中学，其中20人能上到高中，只有1个人能进入大学。

　　贫民窟居民大都对政府怀有不满情绪，构成政治上的不稳定因素。近年来，墨西哥许多大规模民众抗议活动都是从贫 民窟中爆发的，大大小小的贫民窟仿佛成了“独立王国”，毒品、暴力犯罪肆虐，政府很难对其实施有效控制。

　　比较优势的丧失

　　1994年，墨西哥正式加入北美自由贸易区(NAFTA)，实施全面自由化政策。加入NAFTA初期在促进经 济增长、吸引外资、吸收先进技术和管理经验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并使墨西哥摆脱了1990年代中期的金融危机冲击。但加 入NAFTA也对墨西哥经济社会发展带来了一系列负面影响，这种影响甚至超过了墨西哥历史上的两次金融危机。

　　墨西哥传统农产品，如玉米、大豆、蔬菜、咖啡，在世界贸易中曾占有很大优势。据墨西哥国立自治大学经济学院瓦 加斯博士介绍，1994年墨西哥加入北美自贸区，农业遭受了沉重的打击。2008年实行全面自由化政策以来，农产品关 税进一步解除，使得这一状况继续恶化。无论是在技术、规模生产，还是在农业补贴方面，墨西哥农业都无法与美国相比，造 成农业竞争力明显下降。例如，美国玉米价格180美元/吨，墨西哥是200美元/吨。现在，墨西哥要从美国进口玉米以 满足国内需求。

　　墨西哥国立自治大学经济学院托雷斯博士介绍说，1980年代墨西哥是一个农业净出口国，农产品进口不超过5% ，食品供应相对稳定。加入北美自贸区后，墨西哥农业由净出口国变成了净进口国，大部分农产品价格无法与美国竞争，产量 大幅下降，农业整体优势丧失。

　　农业部前部长、也是墨西哥最大的大蒜出口商乌萨比亚加举例介绍，2010年国际市场大蒜的价格达到4美元/公 斤，是年景比较好的一年，主要原因不是来自墨西哥农业自身优势，而是由于中国大蒜产量的下降，如果中国大蒜产量恢复， 墨西哥无法与中国竞争。

　　农业优势的丧失导致墨西哥“去农业化”趋势明显。第一，大量农民放弃农业生产。墨西哥农业发展基金会瑞兹博士 介绍说，墨西哥45岁以下的劳动力大部分流向城市，留在农村务农的劳动力一般只有5~6年的平均受教育年限，所以农业 科技推广很困难；第二，农民投资农业的意愿大大降低。乌萨比亚加介绍，当前农业收入只占农民收入的30%左右，非农收 入占相当大比重，20%左右的农村人口移民美国或加拿大打工。但金融危机后汇往国内的钱越来越少。据农村发展基金会调 查，近年来50%~60%的农民没有再向农业投资；第三，大资本下乡导致小农的破产。

　　资本大量下乡后，大农场主垄断了农产品价格，获得大部分农业补贴，小农户无法与之竞争，纷纷破产。瓦加斯博士 介绍，墨西哥有6家玉米大公司，其中一家垄断了70%的贸易量，控制着整个墨西哥玉米贸易价格。

　　当问及墨西哥农业能否重新恢复到上世纪80年代水平时，墨西哥国立自治大学的教授们都无奈地笑了。他们说，目 前世界粮食价格上涨是一个很好的机遇，而更重要的是要有资本、劳动力回流到农村，但这非常困难。

　　自1994年以来，墨西哥农牧业占GDP的比重已由6.34%降至5.5%。墨西哥国立自治大学经济学院波兰 科教授介绍，1980年代墨西哥40%的外汇收入依赖农产品出口，现在50%的食品需要进口。为了满足国内粮食需求， 墨西哥每年花在进口食品的外汇支出就达20亿美元，相当于墨西哥全部移民(包括非法移民)到美国打工一年寄回的钱。托 雷斯博士补充说，这部分外汇支出相当于墨西哥一年的石油出口收入。

　　被质疑的政府

　　从笔者的考察来看，墨西哥面临着掉入“中等收入陷阱”的风险。

　　发展是为了什么？墨西哥人均GDP超过1万美元，进入高收入国家行列。但发展的结果是农业优势的丧失，收入分 配的严重不公，城市贫困与农村极端贫困并存。

　　在去墨西哥众议院拜会乌萨比亚加时，笔者看到示威人群聚集在众议院门外示威，要求“加工资”。迎接我们的人说 ，蓝领阶层的示威游行在墨西哥城是常见的事。

　　在从墨西哥学院座谈后回宾馆的路上，司机米格尔指着窗外的一栋大楼说：“这是墨西哥最糟糕的部门，也是我们最 讨厌的部门，那就是税务部门。”

　　特帕加博士给提供了一个数据，墨西哥税收占GDP比重不足12%，即使加上石油收入(约占GDP的7%)也不 到20%。财政收入实在太少了，根本无力保障公共服务供给，加上农村社区分布很广，人员居住分散，提供教育、医疗服务 成本高、效率低，导致这些地区教育、医疗等基本公共产品长期短缺。

　　加入NAFTA后，墨西哥政府采取的农业补贴政策，尤其是“乡村直接支持计划”(Procampo)，目的是 减少自由贸易给农民，特别是给那些最贫困农民带来的损失，每年大约支出250万比索补贴那些人均耕种面积小于5公顷的 小农，主要用于改善灌溉条件。但实际上，大量的农业补贴进了大资本家和大农场主手中，人均耕种面积不足5公顷的贫困小 农很多被排斥在该计划之外，而超过20公顷的大农场主得到了该项目42%的补贴。

　　(作者单位：中国(海南)改革发展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