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里兰卡，“猛虎”之后

　　从形状上看，南亚岛国斯里兰卡仿佛一颗珍珠漂浮在印度洋上，持续了26年的内战将这颗珍珠化作了一滴眼泪。

　　很长一段时间，泰米尔猛虎组织成为这个国家最引人注意的标签。直到今年5月18日，猛虎组织最高领导人普拉巴卡兰在斯北部被政府军击毙，第二天斯里兰卡总统宣布彻底击败了猛虎组织，亚洲历史最长的内战才终于结束。

　　主笔◎吴琪(发自斯里兰卡)

　　如今无论是在首都科伦坡，或者探访其他的港口城市，都很难想象斯里兰卡在1948年独立时曾是南亚首富，新加坡将其视为自己的经济榜样。战争留下的表面创伤处处可见，更深的伤口则弥散在人们内心深处，僧伽罗族与泰米尔族的种族矛盾延续百年。对于今天的斯里兰卡来说，军事上的胜利只是往前走了一小步，一场融合民族矛盾的变革才是更大的考验。军事上通过强硬手段获得胜利的斯里兰卡政府，“在接下来的发展中如果懂得宽容和柔软，将是一种更持久的力量”。 

　　隔绝的北部与东部

　　如果不是在最后一刻被允许搭上军方的AN-32B运输机，斯里兰卡北部省这样的“禁区”，我几乎是难以进入的。5月26日清晨，在首都科伦坡南郊的小型军民两用机场，经过两道严格的贴身搜查后，记者还必须带上相机、背包等随身物品站上磅秤，士兵们记录下重量，确信包裹中没有夹带危险品，才能进入军事区域。

　　警戒的意味依然很重，虽然一周前斯里兰卡政府宣布基本消灭了猛虎组织的武装，但是在一个内战持续了近30年的国家，胜利中充满了谨慎的气息。40分钟的飞行之后，AN-32B降落在了瓦武尼亚的空军基地。从飞机上往下看，瓦武尼亚与科伦坡的景象完全不同。喧闹嘈杂的科伦坡街头，涂得五颜六色的大巴士和三轮摩托车快速飞奔，狭窄的街道边混杂着殖民时期的英式建筑和略为破旧的低矮房屋。在这个热带岛国的首都待上5分钟，人就会被震天的噪音弄得头昏脑涨。

　　瓦武尼亚的安静却显得别有深意。它在科伦坡以北约240公里处，是斯里兰卡政府军与“猛虎”武装冲突地区的北大门，再往北就是“猛虎”的控制区，包括基利诺奇、穆莱蒂武、贾夫纳半岛、马纳尔等。大片的未经修饰的草地和并不密集的树林，偶尔夹杂着简陋的浅色房屋。下了飞机，士兵让我们坐上了一辆空军的大巴士。车刚出军事区，车门立即打开，两名手持步枪、身穿作战服的士兵分别把持住了前后车门。士兵将黑洞洞的枪口对着车外，以便对付随时可能的袭击，车开多久，他们就这样站立多久。当我举起相机给他们拍照片时，年轻的脸庞上露出了羞涩的笑容。

　　坑洼的水泥路尘土飞扬，空军基地附近成了最热闹的地方，总统拉贾帕克萨的大幅照片挂在环岛中心，一张是他在视察军队，另一张则是抱起了一个婴儿，满脸笑意。这个斯里兰卡独立后少有的强硬派领导人，却总以谦和的姿态出现在各种宣传画上。沿主干道A9和A14号公路再往西北走，满眼看到的除了土地还是土地，现代文明似乎与此隔绝。

　　在斯里兰卡政府宣布内战结束后，我和其他30多名各国记者首次被允许来到瓦武尼亚的难民营采访。5个难民营有着近30万名从交战区撤出的平民。猛虎组织以斯里兰卡最北端的贾夫纳半岛为大本营，数十年来不断扩充力量，最高峰时曾控制了约1/4的国土——斯北部和东部约1.5万平方公里的土地。

　　在瓦武尼亚新建的难民营，路边刚刚被开辟出来的空地上，泥土露着新鲜的土红色，一排排蓝色和白色的帐篷颇为壮观，一大群男女老少正排着长队接取井水。记者们冲下车，纷纷把镜头对准这些从战争前线撤出来的平民，然后我们很快发现，语言成为直接障碍。在“猛虎”的控制区域内，底层的泰米尔人只会说泰米尔语，对英语毫无所知，虽然英语在近一两百年内都是斯里兰卡的通用语言。他们甚至无法和守卫他们的政府军交流。我只有借助几个略懂泰米尔语的印度和马来西亚记者帮忙，才能了解一些他们的故事。

　　为了建立独立的泰米尔王国，猛虎组织1976年成立后，逐步控制了北部和东部的泰米尔人聚集区。他们制造的各种恐怖行动，让泰米尔的温和派和其他政见者渐渐失去了声音。处在战争区域内的人，既要忍受“猛虎”们的挟持和掠夺，在政府军攻击时，他们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伤害。北部的贾夫纳等地区，因为土地非常适合种植，曾是斯里兰卡主要的农业区。贾夫纳的芒果特别有名，大米、洋葱、土豆等物资往南运往科伦坡等地，经济曾经相当不错。

　　战争使得通往南部的正常交通早已中断，人们主要靠种田地或者打零工勉强谋生，经济比战前还差。在《斯里兰卡报》社当了15年记者的卡仁石告诉我，他曾去过北部一些地区采访，惊诧于当地人的无知。由于猛虎组织对政府军的反面宣传，很多人特别怕离开家乡，非常害怕落到政府手里。在斯里兰卡，僧伽罗人为主体民族，占到总人口的74%。虽然占人口18%的泰米尔人很长时间以来对僧伽罗人主导的政府不满，但是猛虎这样极端的恐怖组织，把民族矛盾激化到了一个多数人不愿看到的局面。

　　在I区难民营，大多数人来自东北部的穆拉蒂武，“猛虎”组织的首脑普拉巴卡兰最后正是在这一地区被击毙。难民营多数是妇女和儿童，很少见到20岁上下的年轻男子。猛虎控制区内的年轻人面临着被强行征兵的命运，要么战死，要么在战争结束后接受政府的审查。交战区平民的安全，于是成为国际社会最为关注的话题。猛虎在撤退时，不少士兵脱下作战服混入了平民队伍，分辨平民和猛虎成员，变成政府既迫在眉睫又很难准确判断的事情。

　　一个中年女子拿着一个小纸条，上边写着她丈夫和儿子的名字，还有丈夫的电话号码。一旁她的女儿说，父亲因为最近的战争和他们失散了，她23岁的哥哥瓦桑哈瑞被迫加入了LTTE(泰米尔猛虎组织的英文简称)，政府军抓走了他。母女俩非常想知道家人的下落。

　　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白发老人，失去了左腿膝盖以下的部分，他在3个月以前的一次空袭中受伤。炸弹落下来，他也无法弄清到底是哪方的炮弹使他失去了左腿。战争永远残酷，一个年轻男子向我讲述，他们离开交战区的时候，LTTE的人发现了他们，射杀了他3岁的儿子。

　　漂亮女孩卡杰提提特别引人注目，15岁的她不像难民营其他女孩那样穿着鲜艳却沾满灰尘的沙丽，她的黑白色裙子破旧却干练，留着一寸来长的短发，最让人注目的是她自信的神色。卡杰提提曾被LTTE抓走了20天，剃去了头发，但是她说：“没有什么事情让我害怕。”

　　而对于绝大多数难民来说，面对的将是艰难的生活。30年的战争剥夺了多数人上学或就业的机会，北部和东部在某种程度上成为这个国家被割裂的一部分。东部著名城市亭可马里是全国最大的天然良港，2006年回到了政府军手里，荒凉凋敝。而在战前的兴盛日子里，亭可马里曾是西方人冲浪和裸泳的天堂。斯里兰卡总统办公室的官员瓦纳达告诉我，等到政府彻底清除了北部和东部的地雷等残余武器，将会让难民们回去建设自己的家园。

　　陌生的“猛虎”

　　“普拉巴卡兰直到最后一刻，都等待着有人来救援，他不相信一些西方势力会对他坐视不管。”在斯里兰卡的军方发布会上，我和其他外国记者一起见到了卡鲁纳，他曾是猛虎组织鼎鼎大名的核心成员，一度是普拉巴卡兰的贴身保镖，后来成为东部省军事上的最高领袖，2006年投诚政府。

　　对于普拉巴卡兰最后的灭亡，卡鲁纳说，普拉巴卡兰一直不相信斯政府会如此果断地将猛虎组织一网打尽。在过去近30年里，猛虎与政府的矛盾，成为一些国际势力介入斯里兰卡的缘由，普拉巴卡兰在最后时刻仍然等待着奇迹发生。斯里兰卡政府利用卡鲁纳这样最了解猛虎组织的人来“打虎”，也为它的胜利奠定了基础。

　　然而即使对于斯里兰卡政府军来说，普拉巴卡兰和他的“猛虎”，其实是一个长久却陌生的敌人。直到现在，斯里兰卡政府也很难说确切“猛虎”的人员数目和武器装备。一位多年驻斯里兰卡的外国记者告诉我，一方面是LTTE的成员并不固定，他们保留着相对固定的一小股精干力量，当游击队员战死后，随时补充新的力量。另一方面，由于各种国际势力的干涉，斯里兰卡政府曾经放弃过可以围歼“猛虎”的机会，对北部和东部“禁区”内的“猛虎”难断虚实。普拉巴卡兰熟知游击战术，像幽灵一样让政府军摸不着踪迹。

　　就在记者们采访的瓦武尼亚难民营，据说普拉巴卡兰的父母也在其中，他们曾经非常疼爱4个孩子中这个最小的儿子。只是普拉巴卡兰在十几岁就下定了“革命”的决心，离家前毁掉了自己所有的照片，彻底与过去决裂，从没有与家人有任何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