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记者/陈良飞(发自云南南伞)

　　350年前，他们的祖先追随南明皇帝逃亡至此。几百年过去了，果敢人依然行走在逃亡的路上

　　绕行滇西南的崇山峻岭，途经云南省镇康县南伞口岸，跨越一条分界小河，就来到了缅甸果敢特区。

　　面积约2700平方公里的果敢紧邻云南省镇康县南伞镇，双方仅有百米之遥。18万的总人口中，果敢族占了近90%。他们最早来到这片土地的始祖，是一批追随南明永历帝朱由榔的官兵。

　　果敢是掸族语，“果”意为“九”，“敢”意为“户口”，是指古代这个地区由九户人家组成。果敢人愿意赋予这一称谓更多的意涵，将其解释为果断勇敢。

　　禁种罂粟前，包括果敢在内的缅北地区，一直是全球主要的毒品产地，为整个世界关注，罗星汉、坤沙这两位“毒王”即出身果敢。由于位于“金三角”北部，人们习惯将那里称为“北金三角”。

　　2002年全面禁种罂粟后，果敢成了被世界遗忘的角落。

　　7年后，肇始于8月8日的缅甸政府军与果敢军之间的对峙与武装冲突，使得大量果敢边民涌入中国境内的南伞，开始了又一次的颠沛流离之旅。

　　这个位于东南亚的边陲地区在一夜之间又吸引了全世界的目光。

　　果敢人的由来

　　“我们不是中国人，也不是缅甸人，我们是果敢人。”8月25日从果敢逃到中国境内的高文秀说。

　　在果敢，汉人称自己为果敢族人。缅甸政府也对他们另眼看待，在果敢族的身份证背面特意注明：“持证人不属于本国国民，也不能作为出入缅甸军政府管辖区的有效证明。”

　　果敢人要办缅甸身份证时却要被注明不是缅甸国民，这当然为果敢的领导者所拒绝。没有身份，没有护照，没有国籍，他们只能在果敢周围一带的有限地域活动，与中国云南边境城镇的经贸往来成了果敢人差不多唯一的选择。

　　这一切，都要从果敢人的由来说起。

　　1644年，李自成攻陷北京，明朝灭亡，南明建立。清兵入关后，南明永历帝朱由榔为逃避清兵追杀，带着上千汉族追随者，于1659年从云南逃入缅甸。

　　三年后，在清朝平西王吴三桂逼迫下，缅甸王交出永历帝，南明灭亡。跟随永历帝入缅的汉人，则留在麻栗坝一带。这部分明代遗民大多属职业军人，在与当地土著争斗中建立起汉人政权，形成了今天果敢特区的雏型。今天的果敢居民，依然以明代遗民的后裔为主。

　　后来，清政府设立“木邦宣慰司”一职，命一杨姓将领为土司世守其地。从此清政府对缅北属地开始统而不治，果敢一带实际成为“化外之邦”。

　　1852年，英国殖民者侵占缅甸，中国开始失去对这片土地的控制权。英国人发现这里的土壤气候适合罂粟生长，派人传授种植技术，并指定东印度公司垄断收购。

　　到1897年，英人与清王朝谈判定界，订立《中英续议缅甸条约》，勘边定界后，果敢正式被划入英属缅甸。生活在果敢地区的汉族由此改称为果敢族，汉语改称果语，汉文改称果文。

　　因为对缅甸抗日保土有功，1947年在缅甸立国的“班弄”会议，土司杨文炳作为“果敢族”的代表参加了民族加盟缅甸联邦政府的签字仪式，缅甸政府正式承认300年来不被接纳的果敢族为其境内合法少数民族。

　　1959年土司制和平结束，1962年缅甸政变后撕毁协议整肃杨氏土司，杨氏组织“革命军”反抗，被缅甸“以夷制夷”，扶植当地人罗星汉“自卫队”打败，1965年缅甸在果敢推行“缅甸化”。但1968年彭家声夺取了果敢政权，此后虽屡经更迭，但果敢人的自治地位大体得到保证。

　　不论是杨氏还是彭氏当政，特区时代的果敢在党政军体制上均仿效中国。

　　当地百姓使用的是人民币，说的是带着云、贵、川口音的普通话，所有建筑物上的广告牌或标志都书写着简体中文，

　　居民使用的手机是云南省的通讯网络，座机统一区号是云南省临沧市的“0883”，各种公用电话亭上的“国内直拨”指的是中国，而不是缅甸，就连当地的电源和网络线路也都是从南伞镇一路架设过来的。

　　最令初到游客瞩目的巨幅中文牌，就是九个字的“创果敢人自己的名牌”香烟广告。

　　2006年，摄影师吕楠曾去过果敢。在吕楠眼里，果敢类似内地一个不怎么发达的小城镇，大部分人用中文，讲汉话，用人民币。最繁华的两条老街，不过七八百米长，路两边林立着饭馆、赌场、按摩院、发廊，还有妓院。

　　果敢的赌博、妓院都是合法的。果敢与周边的勐拉、迈扎央并称中缅边境的三大赌城。果敢的大街小巷经常乐声阵阵，鞭炮轰鸣，一家又一家的赌场开张，赌场内无论白天黑夜都灯火通明，人如潮水。几乎每家赌场的开张，彭家声都要亲自出席、剪彩，并称：“你来帮我发展，我来帮你发财。”千里迢迢络绎于途的中国游客，不少就是为此而来。

　　街上的出租车几乎都是中国产的微型车，所有大小商店、农贸市场上出售的几乎都是中国货。战事发生前，中国商人在果敢地区投资的房地产、酒店、饭店、小商品等超过10亿元人民币。

　　“果敢王”彭家声陨落

　　一生行走于战争的彭家声，在78岁时再次引起世界的关注。不过，这一次，他成为了失败者。

　　上世纪50年代初，国民党残军93师败逃果敢，在此地开办了“果敢军事学校”。时年14岁的罗星汉和时年15岁的彭家声成为该军校首批22名毕业学员之一，罗星汉是其中最小的一个。毕业后他们均被授予“少尉”军衔。后来，另一大毒枭坤沙也毕业于该军校。

　　当地人称果敢有个“小三国”，即果敢在二战结束后初步形成了三大势力主导局面：杨家土司的地方民族武装、受缅甸政府扶持的罗星汉“自卫队”武装，以及彭家声领导的缅共民族武装。

　　1965年，44岁的彭家声成立了果敢人民军，与缅甸政府军打起了游击战。1968年，彭家声在果敢建立了缅共东北军区，成为缅共的主要领导人之一。

　　1989年3月11日，彭家声宣布脱离缅共，与缅甸军政府和解，成立“果敢同盟军”，实行果敢民族自治与民族和解。从此，缅甸境内的16支民族武装中，有15支放下了武器与政府讲和。“果敢之父”彭家声一时成了缅甸的“民族英雄”，更享有“果敢王”的美誉。

　　因推行禁毒，彭家声与掌握兵权、大肆贩毒的副司令杨茂良在1992年发生内讧，双方兵戎相见。彭家声败逃，但三年后，在女婿林明贤领导的东掸邦军队支援下，联合缅甸政府军数营兵力才重掌政权。而缅政府军则趁机控制了老街至清水河42公里几乎所有的军事制高点。

　　在果敢人眼里，彭家声有胆略有眼光，1969年率先脱离缅共与政府军和解，1990年宣布铲除罂粟搞“替代种植”，给果敢人带来安定与繁荣，老街的市面开始急剧扩展。

　　战前的果敢，不时可以看到这样的标语口号：“坚决拥护和贯彻以彭主席为核心的领导方针”、“坚决拥护以彭主席为核心的特区政府”。在老街的大操场上，以彭家声为画面中心的大幅宣传画巍然矗立，远处即可看见。

　　彭家声治下的特殊果敢政府有县委书记和县长，下设宣传部、公安局等部门。为强化彭家声的精神核心，编印有《彭家声文选》，供果敢居民学习。

　　在果敢享受高度自治的20年里，彭家声带来了短暂的和平与发展，但他重用家人，排斥打天下的元老，埋下此次内讧的祸根，引发果敢动荡。

　　彭家声家族长期把持、独占着经济发展的利益，收受赌场和商业机构的保护费，以及中国新移民投资者的捐款，却又不愿意与当年同生死共患难的老战友分享，以致众叛亲离。以白所成、刘国玺为首的大部分原果敢特区政府领导人才敢于背叛彭家声，联合缅甸政府军，里应外合，对彭家帮展开武装清算。

　　此次的果敢事件一如此前的若干次内讧，虽然缅军大打出手，但形式上却仍是果敢两派的相互厮杀，又是一次“果敢人打果敢人”。果敢每内讧一次，实力就削弱一次，而缅甸军在果敢的势力就扩张一次。

　　彭家声逃亡后，原果敢同盟军副司令白所成，取代彭家声成为果敢最高领导人。

　　8月29日，在杨龙寨后山的最后一场战斗结束后，彭家声通过媒体传话，他已转向游击战。

　　夹缝里生存的命运

　　在过去10多年里，中国在缅甸的影响和双边贸易一直在大幅增加。除了帮助缅甸兴建十几座水电站外，中国企业还花费巨资帮助缅甸勘探石油和天然气资源。今年3月26日，中缅两国签署了《关于建设中缅原油和天然气管道的政府协议》，将在两国之间建设油气跨境管道。该管道建成后，除了可接驳非洲、中东地区油气资源外，还可获得缅甸境内丰富的油气资源。

　　在中缅之间，果敢在夹缝中博取利益。果敢承认缅甸的主权国地位，但又和中国保持密切关系。果敢居民的生活必需品全靠从中国进口，中国还进行了大量援建，包括“替代种植”的甘蔗，都送到中国制糖。

　　尽管如此，果敢仍未能找到自己的发展定位和身份归属。在经济发展上，鉴于杨氏兄弟种植罂粟、贩毒而下台的前车之鉴，彭家声不敢再沾毒，但是却依靠上了赌业。果敢蓬勃发展的赌场吸引了大量中国人，赌钱、洗钱、放高利贷、绑架中国公民作人质，甚至通过互联网把赌博延伸到中国，对中国造成极大困扰。

　　战火仍在延烧，不仅造成果敢和周边地区各族民众生命、财产的重大损失，也给中缅边界的稳定、安宁构成严重威胁。

　　在果敢做生意、打工的中国人在10万人以上，老街店铺90%以上由中国人投资。对峙事件吓走了大多数中国商人，果敢从未如此凋敝过。

　　此前，缅甸军政府曾宣布，将在明年举行大选。从1962年上台以来，全部由缅族人组成的军政府已基本归化了100多个桀骛不驯的少数民族，其中部分是通过签署停火协议以及赋予一些少数民族区域自治权等手段实现的。

　　然而，伴随选举日期临近，拥有常备部队的少数民族，如果敢、克钦、克伦和佤族等已被军政府限令，在10月底之前，要么将各自的部队并入受政府控制的边境安全部队，要么就放弃参加选举的机会。

　　有舆论认为，果敢战事的真正原因是缅甸军方向果敢军施压，以缓和他们对即将在2010年进行的缅甸大选的威胁。

　　果敢战事的这几天恰逢汉族人传统的鬼节，老街的菜市场上也开始售卖纸钱、香烛等祭品。果敢人同中国内地人一样，给先祖们烧香送钱，希望祖宗们保佑平安，孤魂野鬼们不要侵扰。

　　350年前，他们的祖先追随南明皇帝逃亡至此，但动荡和苦难的悲情如影随形。几百年过去了，果敢人再次面对战乱，依然行走在逃亡的路上？?

　　缅甸掸邦四大特区

　　掸邦位于缅甸联邦东部，面积15.83万平方公里，约占全缅总面积的1/4，是缅甸14个省、邦中最大的一个邦区。全邦人口372万余人，每年2月7日为“邦庆日”。除第三特区克钦外，其他三个都是以汉语为主。

　　第一特区：果敢，首府在缅甸老街，由果敢民族联盟与政府共管。

　　第二特区：佤邦，首府在缅甸邦康，由佤邦管理。

　　第三特区：克钦，首府在克钦邦东部，由政府与克钦武装共管。

　　第四特区：掸邦东部，首府在缅甸勐拉，由政府与地方共管。

　　果敢冲突演进时间表

　　8月7日 缅甸军方以果敢枪械修理厂制造毒品为由搜查该厂，遭拒。

　　8月8日 缅甸军政府调派军队，与果敢特区同盟军形成对峙。在各方协调下，局面有所缓和。

　　8月22日 缅甸掸邦警察传唤彭家声及其弟彭家富，两人未去。

　　8月23日 百余名缅甸军人突袭彭家声在果敢老街的家，但彭家声逃脱。

　　8月24日 缅甸军队下令果敢军队退出同盟军，双方再次对峙。

　　8月25日 缅甸政府军进入老街，果敢边民和中国商人向南伞一带逃离。

　　8月27～28日 果敢边民大量涌入中国境内。缅甸政府军控制了果敢局势。

　　8月31日 果敢边民开始大规模返回果敢。缅甸政府表示，果敢局势已经恢复正常。

　　9月2日 南伞临时安置点的帐篷拆除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