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笔◎李伟
7月19日,80岁的鲁伯特·默多克经历了生命中“最卑微的一天”。全世界的观众通过听证会的直播,看见了一个真实的默多克。他满脸皱纹,身着普通西服,衬衫里穿着一件吸汗的背心。他的身价高达100亿美元,但钱并不能代表一切。
1953年,22岁的默多克子承父业开始进入媒体行业。现在他的新闻集团已经进入了70多个国家和地区,拥有800家企业,超过一半的英语地区民众都是他的读者和观众。默多克的媒体帝国是空前的。他的卫星电视已进入五大洲的数字电视市场,在英国、意大利、中东以及亚洲广大地区居于垄断地位。他掌握着100多家报纸,既包括充斥“性”与隐私的各类小报,也包括享有声誉的《泰晤士报》、《华尔街日报》。在美国,他拥有20世纪福克斯娱乐集团、福克斯电视网。有线电视频道方面,快速发展的福克斯新闻网的观众人数已超过老牌的CNN,没有哪一家媒体集团像今天的新闻集团一样,可以集电视内容供应商和传播通路于一身。
而现在,默多克的帝国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
《世界新闻报》的窃听丑闻使社会陷入了恐慌,媒体权力的肆意膨胀,入侵了个人的基本权利与生存空间。而保障个人权利不被侵犯,则被视为现代社会的基石,默多克的帝国冲击了这个底线。更可怕的是,媒体帝国的妄为,恰恰又是打着“自由市场”和“为读者利益服务”的旗号进行的。此时的默多克就像一条贪婪的蛇,终于狠狠地咬到了自己的尾巴。
也许正如《纽约时报》的专栏作家安东尼·刘易斯(Anthony Lewis)曾经说的:“记者不应该对隐私抱有轻蔑的态度,如果我们将自己的任何想法都表达了出来——或被记者揭发出来——那么我们的社会就会崩溃。”
2009年,默多克曾经在美国联邦贸易委员会上做了一次演讲。他一如既往地嘲笑了那些“严肃”的媒体:“我数不清拜访过多少报社,他们的新闻奖挂满了房间,而发行量却急剧下滑。这说明,编辑们是在为自己做新闻,而不是做对他们的客户来说有意义的新闻。”默多克对自己的新闻集团仍旧充满信心。他说:“一家新闻机构最重要的资产,是它与读者之间建立起来的信任,这种信任关系的背后,是读者相信编辑们关心他们的需求与利益。”
但“窃听丑闻”最直接的后果,就是破坏了默多克视为最重要的资产的“信任”关系。
默多克的上一次危机发生在上世纪90年代初期。那时,由于新闻集团扩张过于迅速,资金链险些断裂,而默多克又拒绝通过增发股票来解决资金问题,因为那意味将降低他的控制权。默多克的日子很难过,他说,他感觉自己很像是一只蟾蜍。
最终,在100多家银行的支持下,默多克挺了过来。当时很多人以为他会很快退休,但实际上他焕发了第二次青春。他收购了英超联赛的转播权;收购星空卫视,组建了世界最大的卫星电视网;拍出横扫全球票房的《泰坦尼克号》;还买下了久负盛名的《华尔街日报》。他与第二任妻子安娜离婚,然后迅速与年轻的邓文迪结婚。于是,没人再揣测默多克何时退出江湖,因为他看起来依旧不可战胜。
几十年来,对默多克的攻击从未止歇。他的形象从一个贪婪的色情新闻贩卖者,到全球化的恶魔,到最顽固的保守派、权力的合谋者甚至新保守主义的开路先锋。时代在变,他的罪名也在不断增加。
《一个人的帝国》的作者,《名利场》专栏作家迈克尔·沃尔夫说:“很多人对默多克怀有仇恨而且心存恐惧,主要是因为他从不示弱,不慕虚荣而且表现得无欲无求。他没必要表现得要讨大家欢心,看上去,他甚至也不想让大家喜欢他。”
每隔10年左右,默多克就会让公司来一次翻天覆地的大变革。1954~1968年,默多克致力于在澳大利亚打造一家中等规模的报业公司;1968~1980年,默多克在向一个国家化的出版企业家方向转变;1980~1990年,他试图将自己的出版企业转变为一家多媒体的信息制造者和传播巨头;最近十余年,他致力于形成一个全球化的网络,从报纸到互联网,从天空卫星到家庭的客厅、影院的大银幕,他的节目和新闻可以在世界每个角落畅通无阻。
“这是一种巨变式的改革,一种扰乱公众视线的变革,默多克媒体感兴趣的东西别人也必须要跟着感兴趣。因为默多克改变了游戏规则,因此在新的游戏中占据上风的也必然是他。”沃尔夫说。
默多克作风强悍,他往往把自己和对手都赶进一个谁都赢不了的死胡同斗狠,最后竞争对手往往会示弱投降,而他总能坚持得更久一些。
默多克偏爱的员工是那些和他一样桀骜不驯的人,主导“窃听丑闻”的《世界新闻报》主编丽贝卡·布鲁克斯就是其中之一。2005年她因殴打前夫(演员罗斯·坎普)曾被拘捕,但她仍是默多克最信任的主编,默多克多次提出要把她提拔进公司的管理层。当时,新闻集团的一个高层在伦敦吃饭时坐在默多克身旁,鼓足勇气就丽贝卡涉嫌殴打丈夫一事对默多克提出意见称,如果她还在公司里得以晋升,会让其他遵纪守法的员工们感到不公。但是,默多克一句玩笑就把他挡回去了:“她本来就是个恶棍。”
在默多克身上,存在着许多人性的悖论。
他出生在一个富裕的充满爱的家庭,但他却冷漠无情。他看这个世界的角度,总是泾渭分明:要么是他的盟友,要么就是他的对手,要么就是个陌路人。他之所以想要树敌,是因为他发自内心地想要把这个世界简单化。
他是个完美的理想主义者,但却又极端唯利是图,是个见风使舵的功利主义者。他希望“把正在做的一切做得更好,更好的电影、更好的电视节目,不管是为地区服务的地方新闻,还是向全球播放的重大事件,或是重要的体育赛事,不管出版图书还是发行报纸”。但为了新闻集团的利益,他可以把意识形态、文化甚至国籍作为一件外套随意替换。
默多克被奉为管理的至尊,但他却极端地蔑视管理理论,是个经常凭直觉决断的管理者,他喜欢行动,反对空谈,他从不墨守成规,但又极端保守,对女权主义者和同性恋者充满鄙视和不屑。
默多克年轻的时候是左派代表,他在牛津大学的宿舍里放置了列宁的半身像,而现在则是极端的右翼分子。他倡导全球化与自由贸易,通过不断兼并其他媒体,以打破其他传媒的垄断,进而推进民主进程以及给人们多样化的选择。他最终成为垄断者,却成了一种反民主的力量。他瞧不起“权威集团”,但又不可避免地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全球化与美国化,文化的多元化与一元化,过度的消费主义与新闻专业主义,垄断与民主——这些悖论,最终使他成为时代矛盾的代言人。
为什么默多克如此复杂而矛盾?沃尔夫在《一个人的帝国中》着力探寻默多克复杂的隐秘世界,以及种种矛盾的源头。他最后发现:“默多克就代表着终极市场,他充分体现了资本主义的终极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