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性恋飞越疯人院：不逃会死在这里
作者：王辉 来源：公号“録音筆”（微信ID：recorder2016）
强制治疗过去已快一年，32岁的余虎（化名）在和《錄音筆》（微信ID：recorder2016）对话时，依然心有余悸。他很清楚地记得，因不确定能不能成功逃离，见到志愿者之前他一直在发抖。
余虎是一名同志。这个秘密他隐藏多年，直至去年2月，被妻子知晓。随后他向妻子出柜。
此时，他们已一起生活了12年，有两个孩子。
对妻子和家人来说，“同志”只是一种病，可以治愈的病。在原计划协议离婚的这一天（2015年10月8日），余虎被送进精神病院，“强制治疗”19天。
余虎将医院起诉至法院。但对家人选择了理解。9月21日上午，该案原定开庭审理后因关键性证据调取，推至择日审理。
主治医师说，“同志”可以被治疗
《錄音筆》：能说下去年10月8日被送到精神病院的情形吗？
余虎：事先我不知道要送去医院。还没有到时，家人就跟医院联系。当时我也不知跟谁联系。
到住院部楼下，护士长和几个男的把我带上去。病房里有几张床。其中有两张床带手铐和脚铐，不过软一点。他们先强制性给我脱去衣服，然后把我铐在一张床上。隔了一段时间家人走了。就这样大概铐了两个小时。
后来我说要去厕所方便下。他还不让去。又隔了一段时间他们问我情绪是否平稳，就可以把我放开了。因为我说到这里，怎么反抗也出不去了，我就认命了。
下午一点，他们把我双手背到后面，用布带拴起来，然后系在腰上面。脚上面也用两根绳子系着。这是去做全身检查，做了一下午还没有做完。
《錄音筆》：协议离婚前，你有发现什么不对劲吗？
余虎：我根本不知道。因为去协议离婚的前一天晚上，前妻很长时间没回来。后来她跟我说，她去找精神病院，还到乡下找一个类似我这种情况的但在医院治好的人。那天晚上，她回来只是跟我说明天会跟你去离婚。
第二天的早上，天蒙蒙亮，她跟我说去离婚。她租了一辆车，前妻坐在副驾驶，两个哥哥坐在我旁边。当时我还说，我们俩去离婚，为什么他们也跟着去呀，她说就是做一个离婚见证。但我也没怀疑过她。
快走到县城，转了一个去驻马店的方向，我感觉也有些奇怪，她就跟我说带我看什么算命的。我不相信想下车，他们不让下。就这样，我被骗到驻马店精神医院了。
《錄音筆》：医院的主治医生，知道你是同志吗？
余虎：他知道。
《錄音筆》：此前你接受媒体采访时称，主治医生说同志是可以被治疗的？
余虎：我问他，他说可以治疗。我就说你要治不好呢？他说，即使治不好也给你治得差不多。我说什么时间出院。他说，至少给你治得差不多快好的时间出院。我一直在想，那完了，我肯定要住死在里面。
《錄音筆》：很害怕吧。那在医院里，有遇到被打吗？
余虎：我肯定怕被打，所以在里面没有反抗过。他让吃药就吃药，虽然有点毒性，但不至于吃死。别人不吃药，挨打多得多了。逃跑的打得更狠。我就没见过打人打得这么狠的。与其受那个皮肉之痛，不如吃药呢。
《錄音筆》：他们是怎么打人的？
余虎：你不吃药的话，就打你的背，要不然就直接对脸，左右打。有的人不吃药，一般被三个男护士强制按在床上，用筷子别开嘴巴，塞药丸进去再灌点水，然后把鼻子一捏，对方不能呼吸就自己咽下去的。我还看到那嘴巴都被撬得流血了，对方也不管，他们就让你吃药。
《錄音筆》：你进去之后就没打算逃跑吗？
余虎：我心里每天倒是想着怎么逃，但没用。我住四楼。外面有一个铁防盗窗，还有一道玻璃，在外面还有一道。你从里面走的话，要穿过一个刷卡的门，必须家属陪同才能出去。如果护士看到你在门旁边的话，他会叫你离开否则也会打你。厕所里都不会让你待长的，而且窗户也很小，跳下去肯定死定了。想过很多，只能坐以待毙，没办法呀。
《錄音筆》：家里有人来看过吗？
余虎：就是前妻来看过。大概三次。她问我在里面怎么样，每次见到她我都会哭，她问我为什么哭，我就说想回去。怕再这么待，时间长了人都崩溃了。
电影《飞跃疯人院》剧照《錄音筆》：一天吃几次药？
余虎：一天吃三次药，早中晚。药有好几种，到吃药的时候，他们会过来倒在你手心。你吃完药，还要张嘴看一下有没有咽下去。
我从来都没有把药吐过。如果你吐过一次，肯定会被打。他们想这些药会治病，但我没病吃这些药对我来说没用。
《錄音筆》：那你吃了19天的药，出来之后身体有没有觉得不适呀？
余虎：身体没什么不适，就是大脑觉得没以前清醒，不够用了。感觉精神恍惚，心理也觉得没以前正常了。
《錄音筆》：现在还是这样吗？
余虎：现在不是，走出来大概一两个月，连续做那个被带到医院的梦。过了一两个月后，就恢复到以前了。
《錄音筆》：除了吃药，还有别的什么治疗手段吗？
余虎：有，只不过我出来得早了一点。如果时间再长，他们会给我做电休克，还有厌恶治疗。我时间短，但别人都治疗那些。主治医生还跟我说过，曾经有一个跟我情况一样的人，而且很可能已经染上了艾滋病。他就是警告我，改掉这个（同性恋的）习惯，他还当着我的面跟我前妻说，这比吸大烟还厉害，还难戒。
电影《飞跃疯人院》剧照逃离医院时，一直在害怕
《錄音筆》：那后来是怎么出来的？
余虎：我男朋友，后来通过电话联系到同志亲友会的阿强。当天，阿强一次次要见我，一次次被拒绝。大概四五次。
医院上班前，他就在那里等着了。最后中午快11点的时候，阿强他们在外面打110报警，主治医生才让我出去见了他。然后阿强就问了几句，之后就出来了。
当时我坐外面的病床上等阿强来见我，坐在那里一直发抖。我如果被转移，一定比现在更严重。我不敢想象。万一我出不去的话，那还不如不来。当时心里特别（害怕）感觉，想来想去都不舒服。
《錄音筆》：阿强来时，跟你说了什么？
余虎：他就问我哪天住进来的，被谁送进来的，还问我愿不愿意出去。他说受委托带我回去，但我不敢跟他说认识，担心阿强一走我还是没法出去。
我只敢说我想回家，别的我不敢多说。
后来主治医生打电话让家人来。然后，当着我家人的面，开了出院证明。开的时候，家人还不愿意，但主治医生不敢让我住了，他怕阿强起诉他们，所以让我出院，就说我已经好了。在之前，医院已改了我的强制治疗协议书。
《錄音筆》：男朋友怎么知道你在医院？
余虎：第一天进去时，我要给他打电话，医生家人都不同意。我就跟他们说，我宁死，也不会待在这里的。后来我就用前妻的电话给男朋友打了，我就说一句我在精神病院里，还没有来得及说哪里，就被他们把电话挂了。
期间，我尝试与病房的另一个自愿住进来的人沟通，拿他的电话与外界沟通但对方不愿意。
主治医生也有电话，但他告诉我只能联系我前妻，其他人的电话都打不通。
《錄音筆》：当时你知道有人要把你弄出去，你觉得有希望吗？
余虎：没有，我还很担心呢。在住院楼下，听男朋友说找人要把我弄出去，还要请律师。但我跟他讲，千万不要搞砸了，不然我在这里呆的时间更长。甚至他们把我送到更远的地方，你都不知道在哪里。尽管我很想让他把我弄出去，但我很担心怕搞砸。不过让我没想那么快，就在他跟我说的第二天还是第三天，我就出去了。
《錄音筆》：你出来后是跟着你家里面的人走了，还是跟着阿强走了？
余虎：我知道男朋友和阿强都在外面，但家里来了4个人，我怎么可能走得掉。我就跟我家人回家了。
《錄音筆》：那你后来怎么又出来了？
余虎：在家里待了3天，第四天的早上，趁他们不注意，天刚刚亮的时候，从驻马店逃到了外地。
起诉是希望其他人不要有同样的遭遇
《錄音筆》：这回你怎么要起诉精神病院？
余虎：在里面被他们强制性在用这个酷刑，因为我很正常的一个人关进里面，对我造成很大的阴影。精神上也受到很大刺激；第二，有很多像我一样的人，跟我有想同的遭遇。如果我不起诉他们，还可能有其他人被他们这样治疗。我已经受过这些了，我希望其他人不会像我一样被限制。
《錄音筆》：你哥他们把你送到精神病院，他们可是你的亲人呀，对他们就没意见？
余虎：我没什么看法。第一，他们不懂，以为是个病。第二，他们认为是病的话，肯定是想挽救我想把我这个病治好。其实他们的做法，要是理解的话，就是为了我好，才把我给送去的。
《錄音筆》：不认为他们的举动是对你伤害吗？
余虎：看什么角度去想了，精神上是对我造成了伤害。可是，另一方面就是为了想挽救我这个人。
《錄音筆》：你和爱人结婚多久了？
余虎：2003年末结婚的。
《錄音筆》：什么情况下，妻子知道你同志的身份？
余虎：她自己猜到的。之后，我就跟她说清楚了，跟她就相当于出柜了。
《錄音筆》：你跟她出柜，是在2015年10月？
余虎：不是，是在2015年2月。
《錄音筆》：为什么等到10月才决定离婚呢？
余虎：因为我中间离家跑了出去，然后10月份又被他们带回去了。10月1日那天的事，就这样，我跟她说离婚的事。
《錄音筆》：你向妻子出柜后，她是把你的情况告诉家里人？
余虎：所有人都知道，她家的亲戚和我的亲戚都知道。
《錄音筆》：她说了后，家里面人是什么反应？
余虎：也没什么太大反应，我哥和嫂子以前都知道我这种事情，感觉这种事发生在我身上也不奇怪。
《錄音筆》：有没有跟你爱人解释，同志是什么概念？
余虎：我解释过，但是她只相信这是病。
《錄音筆》：那其他的亲戚，也是认为这病？
余虎：嗯，对。
《錄音筆》：既然你已经跟你媳妇已经说好了协议离婚，他们为什么还要这么做呢？
余虎：因为她想可以改变我一下，另外就是有两个小孩嘛。12岁了，一个女孩，一个男孩。有一次去医院看我，她还带两个小孩去了。
《錄音筆》：孩子看到你里面，是什么一个反应？
余虎：没有什么。小孩就知道我在里面治病。他们见到我都很亲热。
电影《飞跃疯人院》剧照让妻子做了同妻，是因为被家里逼婚
《錄音筆》：网上有评论称，你妻子做了同妻，是骗婚，你怎么看？
余虎：我都看过了，当时有些气愤。假如我换成是她的话，可能也会这样想，反正是别人不站在我的立场，想怎样说都行，人都有各的想法。我没什么辩解的，她要说我是骗婚的话，那现在有好多离婚的，怎么说呢对吧？
《錄音筆》：跟一个异性恋的女人结婚，对她来讲是否是一种伤害呢？
余虎：当时我也不愿意结婚，是被家里大人强制结婚的。我知道对他们是一种障碍，我就跟你直说吧，当时我就不知道有这种事，我也不知道我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就不明白我到底是发生什么事了，自己是怎么搞的，我都不知道，就这样也被家里催着结婚，然后顺其而然的就走了十多年了。
《錄音筆》：你是在结婚后，才知道你的性取向吗？
余虎：我不知道。之前也像他们看我一样，以为自己是一种病，以为这个世界上可能就我一个，所以我也不敢说，我可能是得了一种什么病，又没法跟家里人说。
《錄音筆》：什么时候知道自己可能是一个同志？
余虎：13岁的时候，我说不上什么是确定（性取向），但是就是感觉倾向一点。
《錄音筆》：当初结婚时，家人知道你这种性倾向吗？
余虎：不知道，谁都不知道。要是不给我前妻出柜的话，谁都不知道。我以前就不知道嘛，然后就不知道这事，我也很懵懂。我只知道好像在十几岁时，还不知道同志是什么，可看电视上说“玻璃”什么的，我想我是不是大概和他一样。
《錄音筆》：你说结婚并不乐意，并不特别想结婚，是被家里人逼的？
余虎：家人说你要不结婚，别人不知道怎么看你，男孩子大了，肯定都要结婚嘛。结婚的前两天我就说不结，她家人也不同意，没有理由（不结婚），那时候就没有理由说，你怎么可能说我不想结婚，是为什么呢？你也不敢说，总要有个理由，就是说我就是不想结。
我也没想到像我一样，有那么多的被逼婚。我从2014年才知道这种事。我以前很懵懂，对这个事一点都不知道。如果到现在还不发现的话，我肯定这一辈子就把这个秘密带到棺材里去了。因为我以为这就是个病，但是这个病不能说。谁知道这不是一种病，手机上面都是说这不是病，我又开始坦然面对了。
《錄音筆》：你是在2014年，才清楚自己的同志身份，也才开始结交你现在这个男朋友吗？
余虎：嗯，对。以前我只会对一个人暗恋，但是从来不跟他说话，就感觉是一种病，很丢人谁敢去说啊，只能埋藏在心里，压抑着自己。每天就是做事，没想那么多，然后才发现这个（同志）圈子，所以才有了一些改变。
《錄音筆》：什么时候遇到你现在的男朋友？
余虎：2014年的5月份。
《錄音筆》：你们现在在外地一起打工吗？
余虎：嗯，对。
《錄音筆》：生活怎么样？打工的地方，有人知道你们的关系吗？
余虎：一般。我们对外面说就是表弟表哥的关系，他们都知道，我们什么也没公开，没说什么，白天我们不就是都很正常的，每天都除了工作还是工作嘛。
《錄音筆》：其实也是把你的性取向也隐藏起来。
余虎：对，就跟家里一样。
《錄音筆》：去年离开家后，现在回去过没有？
余虎：没有，过年也没回去过。
《錄音筆》：是不想回去吗？还有别的原因？
余虎：是不敢回。
《錄音筆》：担心再把你抓起来送到医院？
余虎：因为我上次回去就已经被打了，（去年）10月1日回去的时候被我哥和我爸打了。
《錄音筆》：回头看这过去快一年里发生的事情，是不是有感触？
余虎：感觉这一切就像一场梦一样，转来转去又转回来了。在家里是这样，在外面还是这样，就像一个地下同志者一样，黑暗不能见光明，只能在黑暗的地方。反正就特别有这种感觉。
《錄音筆》：你会不会想有一天能够站在阳光下，大大方方表达你的身份？
余虎：我还没那样想过。
责任编辑：刘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