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新浪专栏 观察家 宋金波
上下五千年,名媛万万千。名女人的共同点,或天生丽质,或才情绝世,或权倾一时。鲜有的例外,佘赛花(也就是佘太君),算一个。
直到如今,脑海中一想到佘太君,浮现出的便是《红楼梦》贾母史太君的造型:老旦,满头银发,正气凛然。为什么是史太君,却说不出所以然——就因为都是“太君”吗?
但还不能照搬。要补两处:一是佘太君扎了一条明黄包头。是太宗皇帝御口亲封。明黄色可不是乱用的,那是皇族的标志。另一件是龙头拐杖,“上可打天子,下可打佞臣”,也是太宗皇帝御口亲封的。于是佘太君出场亮相,总要说“太波杨府有威名,七狼八虎尽忠贞,大郎替了宋王死,二郎替了八王终,先皇爷亲口封她老寿星”,云云。
得享至上荣誉,靠的一是勇,二是忠。勇不消说,忠才主流。佘太君的忠,不是一般的忠,那才叫识大体、顾大局、敢奉献、够忘我,不仅无“小我”,而且无“小家”,把她以及她所主持的杨家的一切,都献给了大宋政权。金沙滩惨烈一战,杨家军全军覆没,杨业带领七子去,结果只有一子返。这些亲人,有的死于辽军之手,有的却是被自己人迫害致死。之后,又指派杨六郎、穆桂英、杨文广……出生入死,直到“十二寡妇征西”,真正是,“献了青春献子孙,献了子孙献寡妇。”不仅要奉献,而且要奉献得无怨无悔,甚至在饱受天子的冤屈后,仍冒死直谏,这觉悟,文臣的海瑞,武将的彭大将军,不过如此。
完美的“英雄母亲”、“大宋天朝母亲”,是如何炼成的呢?
好在佘太君在史上确有其人,而真实存在的佘太君,当然有年轻的时候。
佘太君也有年轻的时候
现在知道,佘太君本姓折,该叫“折太君”的。这不打紧,姓只是符号。但折家的背景,有必要说一说。
折家出匈奴折兰王之后。五代后为党项族大姓。折家与西夏(也即十二寡妇征西的对象)皇族同属党项却一直不睦,长期站在宋朝一边。史上英才辈出,《五代史》有折氏宗族传记。折家数代东抗契丹,西御西夏,号称“折家军”,“世笃忠贞,足为西北之捍,可谓无负於宋者矣”。佘赛花的弟弟折御卿和后世的折惟昌、折继闵、折克行、折可适、折可存等,皆为名将。说起来,比“杨家将”并不逊色。
出身在这样家族的佘赛花与杨家扯上关系并不出奇。但故事颇有曲折。据《七星庙》(《杨继业招亲》)的通行版本,佘塘关令公佘表之女佘赛花和杨衮之子杨继业指腹为婚。时天下大乱,赵匡胤欺新君年幼,发动陈桥兵变,篡了后周柴家江山。佘表不忘旧主反宋。杨衮不愿反宋,又怕投了赵宋,被骂为“事了二主”,无奈弃职落草。佘表悔婚。杨继业佘塘关抢亲,佘赛花出战,败下阵去。杨继业穷追不舍,一直到七星庙,两人“近身肉搏”了一回,佘赛花骨酥体软,终被杨继业搂在怀中。免不了私订终身,随杨继业回了火塘寨。佘表发誓不再认这个女儿。于是佘赛花一心一意成了杨家人,终老也没再回家看过父亲。
另有一出豫剧的《七星庙》。在那个故事里,佘表先出关,被杨继业挑死了。佘赛花为报父仇出战。当然,还是战到了七星庙。
这杨继业大概不是寻常人印象中的忠勇莽夫吧。杀其父而占其女,攻其地而掠其兵,还能让人倾情自愿,是要点手段的。七星庙里一团黑,如何将一出凄厉的女版哈姆雷特转成喜洋洋的大团圆,只有当事人晓得了。
不管怎么说,年轻的佘赛花,还是一个活生生的、敢爱敢恨的女子。看,多么大的落差,年轻的佘赛花和年老的佘太君,怎么能对得上号呢?
一定有一个转变的过程。
当年看杨家将,杨业到杨家八子一个个死去,不免心中震撼。外人犹如此,何况局中人。虽然没有什么版本的故事多加笔墨,但人人都想得到,作为一个妻子,尤其是作为一个母亲,当佘赛花的亲人一个个离开她,即便铁石心肠,也一定是有过无数流泪不尽的夜晚,无数凄绝孤单的清晨。何况从佘赛花年轻时看,又是一个感情相当丰富的女人。
但也就是在这个亲人一个个离她而去的过程中,佘赛花慢慢地失掉了她作为一个人存在的意义。她个人的生命,已经随一个个抽身离去的亲人,丝丝而去了。在她看来,或者已经完全没有为自己活着的必要。如此,她就必须得选择一个适当的角色,特别是,这个角色要为她之前的选择和伤痛赋予一定的意义。我不以为她要将亲人的性命作为自己谋夺利益的资本。她要的只是肯定。由是,则她与杨家,由受害,而牺牲,而楷模,不正是一条摆在眼前的现成路么?
大宋朝立刻给了她想要的。但这绝非被她或者杨家的牺牲感动,而是政治需要。宋朝虽然开国之初犹有强盛之相,硬实力比起汉唐,还是差得远。两手都要硬,发扬软实力就很重要(是否为真正的软实力这一点当然存疑,因为没有软实力的辽金,却都没出什么奸臣,也没诛杀武将,不像大宋两代天朝,一茬一茬的)。培养软实力,需要树立杨门女将这样的典型,更别说还可以指望当硬实力用呢。所以,旌表有加,容忍有加,即使老太君没上没下地真晃起龙头拐,也是可赦之罪。
这一手段无疑是成功的。佘太君在异化的过程中,会慢慢忘记自己的本来,会习惯新的“任务”,直到觉得一切理所当然。最多,是反奸臣不反皇帝。反奸臣,也不耽误同朝共事。
要说在反皇帝这件事上,杨家内部其实一直也有争议。年轻气盛的,每每冒出一句“打到金銮殿”。但最后,总有德高望重的佘太君,一个“忠”字稳住大局——即使是全家被绑缚杀场之时。维稳对象突然成了维稳主力军,对朝廷而言,只怕也是意外之喜吧。
但是且慢,你不觉得中间有些破绽吗?佘赛花这个“忠义”典型,先就是反了自己的老爸。无父,如何能“有君”?何况,要说“忠”,也该是不愿事二主的佘表。佘赛花本人,生于后唐,后汉与杨继业成婚,中经后周,卒于宋,中历四朝,凭什么说忠于谁不忠于谁?
对朝廷,这不是大难事。每个朝代的意识形态,再天花乱坠,内底里都是毫不含糊的双重标准。“孝”与“忠”二选一,“孝”只有靠边站。至于判断标准,全靠宣讲、篡改历史。每次改朝换代,这种例子都不少。忠于当政的便是“忠”,忠于前朝便是“愚忠”,处理得简单粗暴,但是有效。只要舆论导向成功,只要老百姓没看出破绽,谁管他?
对佘赛花来说,这里面的悖论,却可能是难题。但她能有什么解决办法呢?唯一能做的,就是向前看。假使当初早早“反了大宋”,后面杨家便不会有那么多牺牲。可是一个错误导致了另一个错误,简便的法子,只能是朝当初所选之路义无反顾地走下去,把那个自己也搞不清楚的“忠”字说得斩钉截铁、气动山河,让官家看起来也感动得受不了——直到,她自己失去仅剩的活生生的迹象,成为一个两头割裂的、干巴巴的、不会腐朽的符号。
我常猜想,老年的佘赛花,还会偶尔忆起当年七星庙里的旖旎张狂,想起当年边关帐下的父亲慈爱、兄弟情深吗?若真如此,情何以堪。
但我并不觉得老百姓完全被骗了。他们给佘太君的故事,另做了一个民间传说的版本。
传说,佘赛花十七岁就奉命出征抗辽,宋军监军、辽国奸细王钦若假传圣旨,毒杀佘赛花,开膛破肚,割去首级。包公“觉得非佘赛花不能保大宋江山”,生死簿上,为她“骗”来“九百九十九月”阳寿。百岁高龄,征西夏凯旋,赶往麟州老家路上(这该是她唯一一次回老家),阳寿尽,“瞬时间浑身浴血,肚子一下裂开了,粉红色冒着热气的肠子流了一地。接着身子一歪,从马上倒栽下来,身首分离,人头骨碌碌得滚进了路边的草丛。”
我宁愿看到如此,虽然惊悚难当,却鲜活血性。活画出被异化的英雄母亲,几十年光阴,只是为“保大宋江山”活着,全不是她自己的。
这几十年,何其之苦。
却又何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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