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新浪专栏 观察家 媒体札记
“告诉我妈高仓健去世了,她刚才炒菜放了三次盐。”
@薛好大昨天这条微博,在年轻的80后和90后看来,或许如坠云雾不明就里,他们的典型反应可能是如微信公众号“沸腾”所描述那般:
——“你知道吗?高仓健死了。”
——“知道啊,哎,还记得刚读他的小说《灵山》时的激动…”
——“唔,那是高行健,我说的是那个日本演员。”
——“哦,我想起来了,我看过他主演的《白夜行》。”
——“尼玛,那是高良健吾。不知道就别在这装逼好吗?”
如果不凭搜索引擎和朋友圈指引,他们可能真不知道高仓健是谁,即便听过名字也是知之甚少。但是,换成年轻一代的父母辈,高仓健就是他们青春记忆里当之无愧的男神,是许多少男效仿的模仿对象,是无数少女心中的梦中情人。
一切缘起改革开放之初那部电影:“那是全中国的大人们只有八个样板戏电影看的时代,那是全中国的孩子们只有《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三战电影的时代…日本电影《追捕》,除了悬疑、犯罪,让人们第一次看到爱情,看到男女骑马,看到飞机追逐、高铁高楼。好人坏人不再脸谱化,资本主义除了罪恶,也有温情,正义得到伸张。”
专栏作者乔木的追忆中,那位叫高仓健的男主角有着——“伟岸的身躯、刀削的脸庞、坚毅的眼神、冷峻的表情、隐忍的爆发、敏捷的身手、苦尽甘来的结局、敢爱敢恨的传奇”,甚至,“你可以想起所有形容男性美的词:沉着、寡言、勇敢、善良、责任、铁汉柔情”:“从《追捕》到《幸福的黄手帕》、《远山的呼唤》,高仓健饰演的角色都是如此。即使多年以后,他在张艺谋的《千里走单骑》中,以一个背影就迷倒无数观众。”
没错,这正是日本演员高仓健,国门初开之际的异国男神。
他也是张艺谋“年轻时候的偶像”、“一辈子敬重的一个人”。在2009年接受采访时,老谋子也倾倒在偶像光环下,“日本人认为他是一个神,在云端,我在他身上看到那种‘士’的精神,那种古典,就是让你吸一口气起鸡皮疙瘩的感受,真的不是装的”:“我拍了20多年电影,不长也不短,任何一个演员,我们都让他先结束,‘你结束了,你今天工作杀青了,你可以先回酒店了,我们可能还要再拍一拍,还有其他镜头’,很正常,高高兴兴走了,应该让演员先回去休息。我在云南这样跟高仓健说,下午六点左右,您先回去。到了九点要收工,天已经黑了,副导演慌慌张张过来跟我说,导演,高仓健没走!为什么没回去?出事了?他说导演和全体人员都在这儿工作,他不能走。我说让他来这儿休息一下,这儿有水有椅子,他说怕打搅我们。他一直在山地拐角下站着,默默看你工作,站了三个小时,不打搅。我们全队上汽车走,老爷子给远远鞠躬,他不过来,鞠完躬走了,70多岁,站3个小时。——工作一天了,让他先回去,算什么?全世界演员都觉得天经地义,他觉得我不可以,因为导演还在工作,工作人员还在工作。”
中日两国的情谊,在高仓健身上有传承。在被@孟非称之为“这是关于高仓健最值得看的一段文字”中,张艺谋还回忆了另一个细节:“他在奥运会开幕前,专门给我送来一把刀,他们说这把刀跟北京的房子一样贵,从锻造到制作全部是日本国宝级的工匠,用了一年时间给我锻造,就是用他们日本讲法就是坚强,悄悄一个人买了机票,不告诉我,一下就到了北京,到了我们的开幕式工作中心,给我送来。回去以后,东京下大雪,驱车几个小时到郊区一个寺庙为我祈愿。翻译跟我讲,寺庙那天清场,只为我做道场,老和尚带一群和尚,高仓健一个人站在那里,整个大殿的和尚都在那儿念,拴几万个铃铛,风一吹,哗哗响,整个环境特肃穆,一个半小时祈愿,来回开了七八个小时的车。为我祈愿,天佑中华,祈愿开幕式成功…这个人其实很爱中国。从骨子里爱中国。”
张艺谋所钦佩的那种“士”的精神,即便在他83岁去世时也有体现,那即是一直秉持不给人添麻烦的原则。
“刚才有一位网友私信问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高仓健死讯要在死掉一周之后才宣布,是不是日本的习俗?我告诉她:日本也只是品性高尚的人才会这么做,只是不想惊动社会,不给各界添麻烦。所以,等葬礼和周忌都结束后,才告诉大家:他走了。”为何11月10日因恶性淋巴癌逝世,却到昨日才向公众公布死讯,这是亚洲通讯社社长徐静波在微博上的解释。
后知后觉的@函馆,也有背景需要补充:“东映高仓健老爷子的一位后辈接受记者采访,说4、5天之前他跟高仓健身边的一位朋友通电话,说最近特别想见高仓健,希望帮助联络联络,那位朋友什么都没说,只是在电话里苦笑一言不发,现在想来估计那个时候对方已经知道高仓健不在了吧。”
尽管@回忆专用小马甲有揶揄:“高仓健病故,众多报道出来,许多人才知道了老爷子高风亮节的一生。张国荣自杀了,大家才发现哥哥一生与人为善,却承受那么多苦楚。MJ也是离世后,许多丑闻才被澄清,不少人后悔当初没坚信纯真善良的他。生前没好好珍惜,失去后才相知恨晚真让人无限唏嘘。”
但是,在中老年人的集体追忆中,美好的确是共同底色。@互联网信徒王冠雄即感叹,“一代人走,一代人留”:“日本国宝级演员高仓健辞世,这是妈妈辈男神,真男神!当年,他以坚毅的面容、沉默的态度,然而内心火一般的热情,掀起了中国女人‘寻找男子汉’的热潮。其实,男子汉在中国一直很稀缺!看看现在这些娘炮、话唠、浮躁、懦弱的男人,你会感慨需要山一样的男人。”
文革之后高仓健的出现,被@邝海炎赋予的意义更多:“毛时代的男神是革命军人王成之类,高仓健在中国80年代的走红预示男神的‘去革命化’进程,即由政治锻造的的刚毅、简单、冷漠向传统男人的坚忍、细腻、有礼回归。但个体化不止去革命化,还要反对呆板的男性气质论。所以,怀念高仓健的人揶揄奶油小生唐国强,恰恰说明高作为男神回归日常生活的过渡本色。”
“对于一个异质文明的理解,原本就不该是单向度的脸谱化”,恰如@南都评论所言,@邝海炎亦有延伸:“由一个日本男演员来开启中国男神的‘去革命化’进程,其实并不讽刺。因为同样作为东亚国家传统的男人,中国人日本人一样认同传统男人的一些品质,比如坚毅,有礼,重视家庭,甚至是男权主义和威权主义色彩,要一下由革命军人回到普通奶油小生,实在突兀,所以才需要一个日本人来过渡一下,缓慢改变。”
躺着也中枪的是唐国强,而这枪他N年前就中过一次。
对这位伟人专业户演员,@大脸撑在小胸有温故知新掌故放送,“当年有过审美上的全民大争论,报刊杂志上经常飙文,老百姓茶余饭后也聊,铁血硬汉VS奶油小生,基本上奶油小生完败。铁血硬汉的代表自然是高仓健,奶油小生的代表…你们年轻人估计想不到…当年陈冲问国强唐最爱吃什么,唐说奶油蛋糕,陈冲就叫他奶油小生,逐渐传遍全国。后来不幸正面遭遇高仓健爆红,在其阳刚魅力的衬托下,唐的美颜被嘲讽嫌弃到死,沉寂多年后才凭借诸葛亮一角翻身。有次访谈里说起奶油小生这词儿,唐就哭了。”
撑过来了就赢了,唐国强是如此,时代也是如此。在时代缓慢解冻的过程中,人性也在悄悄复苏自然生长。
@叶恭默即毫不避讳地指出,“他的去世,也带走了几代人的性幻想”:“一位年长的朋友说,浑身湿漉漉的真由美,抱着高仓健,胸脯随着马背起伏的画面,迎来了他的性启蒙。”
事实证明,性启蒙原本可来得更猛烈,在今日写给南方都市报的专栏中余少镭有惊人发现,“多年以后,在碟市上看到原版的《追捕》,本着怀旧的心理买下,回家再看,跟记忆中的上译版对比,这才发现,原来国内上映的《追捕》,竟然被剪了至少十处”:“比如,杜丘跟女主真由美在山洞里,真由美主动抱住杜丘,两人接吻…引进版到这里镜头就切换了,但原版里面,接吻之后还有戏——真由美开始脱外衣、脱内衣,然后两人就大势所趋起来。”
不过余少镭还是理解剪刀手们,“有关部门说不定还真是出于好心”:“就像抢救一个处于饿毙边缘的人,你不能一下子给他大鱼大肉,只能从一勺粥开始,否则,那绝对是害死他…中国的有关部门,不但关心国产英雄的形象塑造,也操心外国英雄的导向问题。在他们眼里,凡是英雄,就必须是高大全的,否则怎么‘教育’民众?”
左派与右派,在怀念一个日本演员时,在回忆里达成了暂时的和解。
常在环球时报撰文的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张颐武,翻出自己十多年的旧文祭奠偶像离去:“他对于刚刚开放时的中国具有别样的意义…让人感慨岁月的流逝,这个曾经伴我们走过一段路的人终于远去。我们也开始渐渐老去了。这就是人生吧。接受命运的同时努力,就是高仓健留给我们的信念。”
环球时报今日亦有纪念文章,感叹“他的离去,不但深深震撼日本社会,也引起中国民众普遍的叹息、扼腕”:“在日本,人们认为高仓健予人印象最深的作品是《幸福的黄手帕》,但在中国,却是《追捕》。这部电影拍摄于1976年,1978年译成中文,1979年上演。这是‘文革’后中国引进的首部日本电影。高仓健扮演与邪恶势力作斗争的硬汉杜丘,深深打动了刚刚打开国门的中国观众,也让中国透过高仓健、透过这部电影,了解到日本、了解到现代化社会。”
这份人民日报子报对中日关系有着墨,身为日本杏林大学研究生院教授的作者断定,“恐怕,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是120余年以来中日关系最‘温馨’的时代”:“那个时代的日本电影,成为改革之初一代现代化社会的窗口,引起普遍的感动…在中国,如高仓健那一代人影响力、号召力的日本人已经无几。高仓健的离去,也许象征一个时代开始落幕。想到此不禁有种苍凉…在这个巨大的洪流中,希望看到高仓健的继承人。”
在中日关系如履薄冰的当下,日本首相的来访也是全民调侃的话题,又怎敢寄希望于突然的好转。会有继承人吗?看上去很艰难。
正如@赵八斗所说:“高仓健是最后一个全中国媒体、舆论一起喜欢的外国人,以后应该没有了。”也是@克里斯托夫-金的观察:“难得啊,这么多中国人共同怀念一个日本老演员,游览了一下海内外中文网站,即使在充斥火药味的抗日论坛,尚未发现一条攻击高仓健先生的,说明优秀的演员能够跨越国界、政治和历史的屏障,希望日本人也能感受到这一点。”
讨论一旦纳入国情的大背景,剑拔弩张的气氛又一触即发。
从旧时代走来的@刀尔登,一路看到各种断壁残垣:“‘文化战线’在七十年代末的土崩瓦解,很好笑。唱了那么多年红歌,敌不住一盘邓丽君;那么多年的反美教育,挡不住大西洋底来的人;那么多英雄形象,斗不过一个高仓健…还有史村警长。”
赶不上高仓健时代,@林萍在日本另有感触:“高仓健火的时候,中日正在蜜月期,那时日本带来了大量的经济援助,各种古怪新奇的东西,从尿素到电器,从松下广告到连续剧动画。黑白电视机与《聪明的一休哥》给了我无比快乐的童年。几十年过去,如今只剩下横店与环球中的日本,野蛮丑陋。”
这条微博引发了集体怀旧。地产大佬@王石在叹息:“怀念那个与邻友好年月;悼念高仓健桑!”@愚与余也在回味:“通过这些电视剧,我们看到一个正常、温暖得民族。”
可在温情与敬意中,@肖锋故有一问,“要不然这股火往哪引呢?”@每个故事都有一个坏人接过话头,说起了一个“坏人的故事”:“我同学当年总是扁桃体发炎,她就想去医院割掉,然后医生说,你体质易上火,如果不通过扁桃体发炎把火泄出来,就可能通过其他渠道,你要尝试吗?我同学果断拒绝了。”一唱一和,@肖锋再度喟叹:“是啊,中国社会到了爱上火的阶段。”
高叹一声“俱往矣”,@翟春阳亦有补充:“高仓健死了,在中国引起的震动比其在日本还要大。当年日本影片占据所有外国影片的半壁江山,背景是当时热络的中日关系;而今中韩关系热络,表征就是就是韩剧、韩星在中国的走红。中国当年百废待兴,日本最先将资金、技术注入中国,‘合资’企业遍地开花,汽车、电视、相机、录像机…全是日系。”
父辈们喜爱的是高仓健,年轻一代熟悉的却是苍井空。
在南方都市报看来,或许也是时势使然:“在今日政经暗战的情势之下,恐怕国人再难以接受另一个阳刚(尤其是比中国男星更阳刚、更‘爷们儿’)的日本男演员了,这是国力对比变化使然,也是民间交往气氛使然,而最根本的变化,在于观众选择多了,而影视的传播渠道和观影口味也在变。”
在逼仄的言说空间中,作者试图突围道破真相,却又不得不遮遮掩掩:“有人打趣道,眼下最为中国年轻一代所熟悉的日本演员,恐怕非苍井空莫属。从高仓健到苍井空,从阳刚、现代到阴柔、‘难登大雅之堂’,我觉得未必代表倒退。正如男人也有很多种,过分推崇某种霸权男子气,难免打压了那些不符合规范、却依然属于人性参差多态之一部分的别样人生。假如我们承认,高仓健被推至‘神坛’是时势使然,那么,如今要么横店要么苍井空的认知,也许有助于我们认清眼下正处于一个怎样的时势。”
80年代那段中日关系蜜月期,昨晚在CCTV也有一番回顾。《为高仓健感伤时,我们在感慨什么?》,在这期标题明显仿自春上春树体的新闻1+1节目中,主播白岩松提到了那位被罢黜的中共总书记胡耀邦,“中曾根康弘在胡耀邦去世纪念日的时候,派人将99棵樱花树送到江西胡耀邦的墓地。而且他跟我讲,他人生中有一个相当大的梦想,想坐一次中国的青藏铁路。”
不过,白主播的以史为鉴与右派知识分子有区分,这位央视名嘴并不敢以此鞭策中共,而是需要用来告诫日本,“在中日关系之间,有时候你做错了一件什么事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你一意孤行继续下去”:“我在东京采访在80年代‘中日蜜月期’日本的首相中曾根康弘的时候。一个背景,当甲级战犯进入到中国神社的时候,第一个参拜的首相就是中曾根康弘。但是当他参拜完了之后,他收到了反馈,中国和韩国大家都非常不满不满。他意识到这样严重地伤害了中国人和韩国人的感情,立即停止了作为首相参拜靖国神社的这样的一种行为。而且之后他坚决不去参拜,在我采访的时候,他在极力地表达日本的首相绝不可以去参拜靖国神社。”
那时日本对中国的好,白主播的确没有忘。
“在那个蜜月期的时候,是不是民间之间的感情也可以通过一些特别琐碎的东西表现出来?”在回答主持人提问时,白岩松应该也想起来自己25年前的青葱岁月:“就举一个例子吧,其实在1990年亚运会的时候,当时因为我们经历了之前一个特殊的历史时刻,因此亚运会又承担另一种使命,要打开坚冰。但从发达国家的角度来说,日本也成为第一个在1989年之后到访的西方国家的首相吧,因此完成了某种破冰。”
如今的中日关系,又再度被冰锁。@何镇飚突然想起一个问题,“国内最近一部引进公映的日本电影是哪部?哪年?”,最后,他在得到的回复中嘀咕,“谢谢,三年无日片进影院?”
(詹万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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