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新浪专栏 观察家 王宁
“时间像是个蹒跚的老人....。。”当我脑海中第一次蹦出这句话的时候,我下意识地望了一下墙上的挂钟。黑色的木质方框里,两根粗细不一的黑色指针,纹丝不动。原来,在没有秒针的情况下,一分钟的时间长度,是静止的。坦白说,我从没留意过一分钟的时间是如何度过的。
我想象着,时间留着白色的胡须,穿着白色的长衫,背着手,身子微微躬着,在没有花草装扮的干净而狭长的小路上,缓慢地向前踱着步。除了路边笔直的行道树,没人知道他已经走过了多远的路,是不是也曾翻山越岭、途路艰难?我还未老,但我就是固执地认定,时间就该是个老人,它只能是个老人,才能有定力不紧不慢,才能有智慧不患得患失,才能知道走的稳比走的快更重要,没有什么风景值得忘记终点,没有什么风雨值得寸断肝肠……
我任性地沉浸在时间老人宽厚的笑容里,好像岁月生来就该静好,不用一看见“静好”这俩字,就不觉感慨张爱玲般物是人非的心酸。身边,表姐一声干脆的“咳”,打断了我的静好,“时间哪儿是老人啊,你没听过吗,岁月是把刀,刀刀催人老,有刀逼着你,你敢不跑快点儿吗……”耳边,她的声音快速运转,猛然间,时间老人拽起长衫仓皇而逃,身后,飞刀片片。
你敢慢下来吗?你能慢下来吗?别问我。这是太残忍的问题。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悠闲逐渐变成了无所事事的代名词,而无所事事只属于了失落的人?技术的革命赋予了人越来越出神入化的速度,人以此获得了久违的骄傲。当人把自己的速度可以完全托付给一台机器的时候,人忘记了自己的重量和年纪,自己的姿态和喘息,和脚踩在地板上的存在感。时间,纯粹为了速度计量,证明速度,是人唯一能抓住的价值。
比“出名要趁早”更动人心魄的是,买房要趁早,买车要趁早,找对象要趁早,生娃要趁早,创业要趁早,赶地铁也要趁早,四岁的儿子要学着开飞机,太早了吧?早?晚了要是别的小孩都开火箭了呢?……我们都卡着表,赶着上台阶,台阶没有尽头,只有永远的下一阶。多久了,我们不再在意一些简单平常的事了,太阳怎样升起?花朵如何开放?月亮什么时候挂在树梢?久石让的《fragiledream》是不是钢琴和弦乐的合奏?
同事叶闪兄(和叶问不是亲戚)在学习了心理学之后,开始帮人解梦。不是周公那款,而是分析人们的潜意识里,没机会发现也不愿意承认的角落。闻听他过梦无数,灵验的很。于是,趁着工作间隙,几个姑娘围住他,说出自己的梦:上房的,赶车的,躲藏的,考试的,分手的,掉牙的....。。大家盼着释怀心结,又担心隐私暴露,多少都藏起了一些细节,只等着他一句玩笑:“需刮骨疗毒也!”,好群起一笑而过。谁知他静默许久,说:“都是小女子,焦虑怎么那么深?”那一刻,大家的心都碎了。我也一样。心碎的不是这样竟也能被看穿,而是自己唯一可以不用顾忌无法无天的睡梦,怎么也骗不了自己了呢?黑夜,无处不是白天焦虑的投射,白天呢?
都市的晚高峰,速度,是主宰一切的王。望着用尾灯铺开的红色天幕,我每次都会怀疑一遍自己留在这座城市的意义?踩在刹车上的脚板像被开水烫过,一抬一落,车距仿佛只有一拳之隔。突然,一辆银色的轿车急促的鸣笛让我下意识的脚一抖,急踩向刹车的最深处,身体猛弹向方向盘的上方,然后卸掉电池般的,呆住。趁着清醒,我真想放下车窗大吼一声,可是对方紧闭的车窗,遮蔽着所有表情。我只能听到车里传出的TOP20Countdown的猛烈节奏,震颤着车尾的黑体字:“绝对新手,绝对杀手!”。我第一次觉得音乐也能尖利刺耳,甚至,疯狂。
这一幕已经过去很久,可当我看到米兰-昆德拉的《慢》,竟像偶遇了一个同路人,那个傍晚储存着我们相同的记忆。他开车行驶在法国拥堵的公路网的中间,尽可能的想象着在不起眼的角落里会有一处城堡,来收纳他和妻子度假的愿望,以此来抵抗巨大的车流对人意志力的消磨。突然,他在后视镜里看到了一辆车,不断地闪着左转灯,急不可待准备超越他,那种架势像一只猛禽窥伺着麻雀。他的妻子薇拉埋怨着:“法国公路上每五十分钟要死一个人。你看他们,这些在我们周围开车的疯子。就是这些人,看到街上老太太被人抢包时,知道小心翼翼,明哲保身。怎么一坐到方向盘上,就不害怕了?”
米兰-昆德拉没有作声。他仔细看了看那辆车的驾驶室,司机旁边还坐着一个妇女。于是,他开始想,使劲的想,那个男人为什么不对他说些有趣的话?为什么不把右手的手掌心按在她的膝盖上一小会儿?她为什么也不把左手轻轻拍拍他因为急躁而抬高起来的肩膀?或是拧开一首舒缓的音乐代替马上就要燃烧的目光?为什么后视镜里不断放大的只有一种表情:他们的眉头扭在一起,压抑着相同的咒骂?
这是为什么呢?以下我必须引用米兰-昆德拉的原句,因为我无法提炼出比这再合理的解释了。可能是这样的,伏在方向盘上的人,心思只能集中在当前飞驰的那一秒钟。他抓住的是跟过去和未来都断开的瞬间,他已经脱离了时间的连续性,他把自己置身在时间之外,进入了出神状态。人进入这个状态就忘了年纪,忘了老婆,忘了孩子,忘了忧愁,因此什么都不害怕了。未来,是害怕的根源,谁不顾未来,谁就天不怕地不怕!……说得好!虽然我觉得这种解释充满了强忍愤怒的美化表达,但我必须承认,这个解释很锋利,它一下子就戳中了人类的软肋。没有信仰,人就缺少因罪恶感带来的恐惧,没有恐惧,谁还会顾及未来?没有未来,谁还会在乎今天的透支,还需不需要还?
从前的人,有的是慢。一封书信里的蝇头小楷,写着清早车站的幽暗路灯,分别是一字一句的回头,卖混沌的小摊前有热气冒着。一把锁上面的精制雕刻,锁着姥姥把指甲花用白矾磨碎了,再一丁丁点儿小心地涂抹,亲情是绕膝而坐,老辈子的故事有一炕的花生为伴。人越年长,那些过去越久的事儿记得就越清楚,近处的,反而稀落零散。因为,只有慢,能产生记忆。恋人在月光下拥吻的时候,孩童在沙滩上画画的时候,少女在笔记本上摘抄茨维塔耶娃《致一百年之后的你》的时候,老人在翻看年轻时的照片的时候。当然,还有反抗中的一处黑夜,屈辱中的一首诗文,忍耐中的一缕丝线....。。在人用速度来诠释结果的生命历程里,从来,慢,都只属于过程。无论一段故事有着怎样的结局,被记下的光亮,都是属于缓慢的,并因着缓慢而留下。可是,当人开始学会使用遥控器里“快进”这个按键的时候,每一个故事,就只剩下了,第一页和最后一页。只要最后一页足够精彩,成了很多人追求的人生。
慢的乐趣是如何失传的?难道它随着乡间小道、林间空地和深谷通幽都一起消失了?米兰-昆德拉说,念念不忘把自己的生活看作是一件艺术品的材质,是艺术家的真谛。这句话说的更实在点儿就是,艺术家就得和时间死磕,穿过所有人都司空见惯的事物,把每一处藏着美的地方都打磨出来。世间没有灵感,只有耐心。耐心,这不是此时的我们最缺乏的吗?有人在“唱吧”有了粉丝就想出专辑,有人刚拿起油画笔画出了直线就想做达利,有人三个月写本书就想当作家,有人从韩国回来就直奔娱乐圈。人们越来越不明白,能三分钟就上的头条,为什么要十年磨一剑?我就想像爷爷奶奶穿着草裙跳舞的广告一样,屏蔽掉所有的精英购买力,你又能把我怎么着?于是,我看见,男士因为飞机晚点就拉开了应急舱门,女士因为下错站而把卫生巾扔到公交司机的脸上,中学生满嘴跑着英文却把老人挤下了地铁,6岁的小男孩甩开奶奶的手说:“蠢货,你就不能走快点儿吗?”每天,我就只能这么看着,不用挪动,便是万千。我真想拦住他们问一句,“你怎么了?”可我能想到,每个人表情的茫然。我没有力气问出每个人的童年是不是也曾如此怕慢?也没有办法骗自己,这一切都和快,无关。
“人拥有此生此世是不够的,还需要拥有诗意的世界”,王小波在写下它的时候不会想到,十五年后,“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简化成了一张自拍照,45度角的;“你是爱,是暖,是人间的四月天”缩减成了一条微表情,免费下载的。诗人,成了这个时代浪漫主义者自嘲的代名词。一百年前,雕塑家罗丹的遗嘱致青年人,世间有一种低级的准确,正如照相和翻模。一百年后,更多的青年人用照相和翻模书写自己的人生,更多的青年人不敢再看他遗嘱的第二十三段:“千万不要哗众取宠,吸引眼球。要朴素!”
小时候有人告诉我,把海螺壳贴在耳朵上,可以听到上古时代的海水声。这个秘密,有多少大人有空告诉自己的孩子?现在的孩子们,还是否愿意在绚丽缤纷的海底世界,把一个小小的海螺壳,放在自己的耳边,听上一小会儿?
“每当我们想到些古老的文化,我们内心总会激起某种怀旧情绪。与其说是怀旧,倒不如说是一种渴望,渴望充分地体会那种古老时代地甜蜜地缓慢。古埃及文化延续了好几千年,古希腊文化也有一千年,由此可见,人的生活也是在模仿着历史:一开始,它沉湎于纹丝不动的缓慢之中,渐渐地,它加快了速度,然后,越来越快....。。”我们生活在的当下,究竟是快速的巅峰?还是缓慢的终结?
也许,米兰-昆德拉也在思考。于是,他不得不为他的这种感受写下了一篇小说,名字叫:《永恒欲望的金苹果》。要知道,在迅猛疾驰的世界,苹果从不落地……人呢?从不用低头看看脚下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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