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载人航天工程发射场指挥部指挥长--张建启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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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sina.com.cn 2003年10月16日14:55 光明日报 | |
中国载人航天工程发射场指挥部指挥长--张建启 张建启,1946年3月出生,山东曹县人,毕业于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核物理专业。长期从事我国航天发射工作,曾多次指挥发射我国商业卫星、通信卫星。1997年就任酒泉卫星发射中心副主任,现任中国酒泉卫星发射中心主任,中国载人航天工程发射场系统总指挥,多次指挥发射“神舟”飞船。 记者:您刚到酒泉卫星发射中心,面对载人航天这个全新的发射场、一个全新的发射 张:我来的时候正赶上发射场地面设备安装和调试,后来参加联合演练,把整个发射程序走了一遍。我当时的感觉是整个队伍的技术水平、组织指挥水平、操作质量、产品质量,以及各类试验文书的规范化,都离载人航天的标准要求还有很大的差距。我们的队伍很守纪律、听招呼,这一点很好。但是也有很多弱点,一是对航天技术新的发展了解不够,创造性比较差。二是因循守旧,固守原来的发射模式。三是我们近年来参加的大型发射任务很少,对大型任务发射的经验不足。他们都跟我讲,说酒泉卫星发射中心搞了四十多年的发射,都是这种发射模式,成功率100%。我说不能这么讲,我们以前发射卫星也失败过。我们千万不能有这样的观念:只要发射上天就是成功,剩下都是你们研制单位的事情。我当时就提出来,一定要探索一种新的载人航天发射模式,一定要有全局意识,飞船不能安全返回地面,我们就没有成功! 记者:您以前负责卫星的发射工作,您觉得飞船的发射工作和卫星发射有什么不同之处? 张:这个差别确实非常大。载人航天,人命关天。一方面它影响很大,党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上上下下都很关心,全国人民都看着我们的航天工程,可以说是举国关注、举世瞩目。另外,载人航天工程不但系统非常庞杂,而且安全性、可靠性要求非常高,这在过去的卫星工程中是没有过的。 记者:每次试验都会有航天部、科学院等几十家大的单位参加,作为发射场指挥部指挥长,您怎么去领导这么大的一个发射集体? 张:我的工作准则是“以理服人”,说话要点到要害上,让别人信服你,你才能当好这个领导。说实话,这些参加单位像航天科技集团公司火箭技术研究院、空间技术研究院等几个大的研究院,还有中国科学院、航天医学研究所等等,他们中的好多人都是老航天、老专家,而且是院士级的专家,我们都非常敬重他们。我们自己要有一个高姿态,用我们的凝聚力把大家组织起来,把大家团结在一起,形成一股合力。我平时常跟大家说,跟试验队合作,技术上要严格把关,工作上要相互支持,生活上要相互帮助。我跟他们的私人关系都非常好,但在技术问题上一点儿也不能让。你有困难,有问题我可以帮你解决,但不能放过问题。刚开始的时候,他们有时候不愿意让我们知道他们的产品出问题,不告诉我们。我平时有空闲的时候,常常去到他们宿舍去看看,找他们工作人员聊天,有什么事情我都知道了。后来我去找他们领导商量解决办法,他们还纳闷我怎么知道了。我说我知道又不是要干什么,我是帮助解决问题。这样渐渐磨合之后,大家都非常配合我们的工作,实行全透明化管理,有什么问题都上报指挥部,一起研究解决。 记者:每次发射前后,或者测试中遇到一些很棘手的问题,您有没有犹豫过? 张:我一般很少犹豫。说实话,有些时候,有些事情也容不得你犹豫,我们要用事实说话。其实我们在每次发射过程中,每次出现问题都会有很多相反的意见和争论。在这种情况下必须做合理的推断和果断的措施,否则就会酿成大错。比如发射“神舟”一号飞船的时候,测试过程中出现了许多问题。最后快要发射了,许多人还是放心不下,提了很多问题,万一出现了问题怎么办。我一看这样下去不行,关键时刻提问题,犹豫不决,只能动摇军心。该做的我们都做到了,该想的也都想到了,该打就打,航天不可能没风险。但话说回来,风险并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冒,我们必须非常谨慎。比如“神舟”四号所面临的低温发射,是不是要推迟一天,这个争论也很大。因为临射前调整发射程序是非常忌讳的,原来定好的程序、文件等好多东西都要跟着变,反对的声音很大,但我们还是坚持推迟发射。事实也证明,我们推迟发射是非常正确的。 记者:低温发射到底会给哪些方面造成影响? 张:低温的影响很多,有些元器件可能会超过它的临界温度,无法正常工作了。我们制定发射温度的标准是根据飞船、火箭上面各种元器件、仪器、燃料、设备结构的低温环境试验参数综合计算得出的,温度不能低于-20.5℃。当时预报12月29日最低气温-28℃,发射窗口时间,也就是零点左右时温度是-22℃。这其中最担心的就是火箭,因为以前曾经有过一次事故,就是因为温度过底,氧化剂储箱致发动机喷管之间有一段1米多长的燃料输送管暴露在外面,温度过低里面结冰,一点火发射就把管子震裂了,导致发射失败。 记者:我们的火箭也是一样的。 张:对。所以首先要采取有效的保温措施,我们想了很多办法,把暴露在外面的关键部位都包扎起来,塔架漏风的地方拿棉被堵上。平时保温都好办,往塔架里面吹热风就可以。关键是发射前45分钟开塔,火箭全部暴露在外面,这45分钟火箭的温度会降到什么程度?我们为此专门做了实验,结果五分钟就能降一度,如果降到-20℃以下,不能发射,问题就大了。 记者:有人反对推迟发射,也是怕温度万一不回升,甚至降得更低。您当时坚持要推迟,有十分的把握吗? 张:我没有特别的把握,但是当时预报30号的发射窗口温度是-20.5℃,回升了2℃,天气开始好转。那个时候哪怕回升1度也非常关键。另外我根据那几天持续低温的情况判断,一旦开始好转,很可能有一个大的突破,回升3到4度都有可能。29号冒着超标2℃的风险发射,太危险。后来30凌晨发射之前,环境温度降到了-19.1℃,结果到发射前二十分钟左右,突然刮了一阵南风,温度一下子回升到-18.5℃,而且一直保持不变。最后发射的环境温度就是-18.5℃,储箱燃料输送管处,经过我们采取的一系列保温措施,发射时温度为+1.7℃,很理想。 记者:真是老天保佑。 张:这件事情非常凑巧,因为这种天气情况实在无法预料。但是如果不推迟,环境温度相差将近4℃,不可能发射。 记者:其实推迟发射也给发射场带来了很多新的问题。 张:对。推迟发射一天,整个发射程序都要调整。首先塔架推迟到发射前二十分钟打开,时间很紧张,开塔后人员怎么撤离?万一低温对塔架的液压系统造成影响,塔架不能自动打开怎么办?包上去的100多条棉被能不能及时撤出来,等等,组织必须非常严密,各种情况都要想到。另外我们的加温系统还要24小时不间断加温,因为都是电热丝加温,长时间运行也存在不安全因素。还有试验文书的修正。我们预报的环境温度是-20.5℃,万一超过了怎么办?已经推迟了一天,如果再发射不了我们压力更大。所以我们建议在采取保温措施,能保证发射条件的情况下,环境温度可以放宽一点,把发射最低温度调整到-23℃。这样如果出现意外的低温,超出一到两度,我还可以发射。所以“神舟”四号能够突破低温发射,对我们的试验产品、发射队伍都是一次严峻的考验。 记者:您从1998年开始一直在负责“神舟”号飞船的发射工作。在这几次发射当中,哪一次让您感到最艰难? 张:其实每次发射我们都面临着很大的困难,我们的每次发射都进行得非常艰难。“神舟”一号我们拿地面试验船来发射,这是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神舟”三号开大底拆换穿舱插座,70多个,非常困难。“神舟”四号各方面都比较成熟了,又赶上低温发射,等等。一次发射有一次发射的困难,但最艰难的可能要数“神舟”一号了,用电性船发射,下这个决心也是迫不得已,因为时间赶得紧,试样船根本来不及。 记者:等于说“神舟”一号飞船的功能并不是很完善。 张:这是其中的一个方面。“神舟”一号飞船在测试过程中暴露了很多问题,这其中涉及到飞船的一个故障,需要开大底的事,让我们非常为难。为什么呢?飞船里面的仪器上千台,涉及的元器件大约有7万多个,信号线也是成千上万。把这么多仪器装好,信号线扎好,再加电测试,确信硬件都没有问题,最后才进行封舱、上大底。现在测试进行到最后阶段,飞船上所有的火工品都装上了,密封胶也上了,已经到了关键阶段,这个时候开底很危险。这个问题出得太突然了,都没有料到。飞船系统专家做了好多研究,对开大底没有把握。一来故障设备有备份;二来开大底风险太大,万一开坏了,整个飞船就报废了。 记者:第一次发射飞船,就遇到了一个大难题。 张:我那时压力也很大,很慎重。飞船开大底的确存在很大的风险,它不像是什么一般的盖子,几个螺丝一拧就完事。那都是焊接起来的,飞船里面密密麻麻全是仪器、信号线,空间又特别小。再一个原因就是发射场条件差,操作不太方便,万一开大底的时候碰坏了一根线,碰到仪器,都是致命的。再说好好的一个飞船,把底开下来,谁能够保证不出一点儿差错?许多问题都无法预料。 记者:当时您是怎么想的? 张:我们在发射场有一个明文规定,就是飞船不带任何问题上天。备份产品只能用在天上,问题必须消灭在地面。如果在地面就用了备份产品,上天怎么办?万一上天之后再出现这样的问题,我们找谁去?所以我还是主张开大底,彻底解决问题。大底开坏了,我们是罪人;不开大底,不解决这个问题,如果因此而造成飞船工程失败,我们同样是历史的罪人! 记者:真是进退两难。 张:做这个决策非常难,必须有十分的技术把握才行,不能盲目行事。王永志是我们整个载人航天工程的总设计师,他责任心很强,觉得不开大底还有备份,有一线希望,也很慎重。我虽然下了决心,但也不踏实。试验队人员认为从技术上解决不了这个问题,我们也得听他们的意见,毕竟这是一件无多大把握的事。我那时经常去他们试验队聊天,529厂有一位负责飞船总装的张师傅,很有经验。我找到他后,他说他在装飞船大底的过程中列出了50条风险分析,他认为只要把握住这五十条,开大底是可以安全实现的。我听了这个消息后,非常高兴,就把他的“五十条风险分析”拿来一一做了分析,得出这样的结论:第一,开大底风险很大;第二,如果组织严密,风险是可以避免的;第三,不开大底,飞船带着故障上天,这是不允许的。综合利弊,我觉得可以下决心开大底。后来我给沈荣骏副总指挥汇报,他看过风险分析之后,一拍桌子说:开!这才决定要开大底,确实冒着很大的风险。 记者:即便有了风险分析报告,还是不放心。 张:许多人还是很担心。我也担心。结果打开飞船大底后,又发现原来装大底的时候压断了一根信号线,排除了一个故障。后来“神舟”二号飞船吸取了这个教训,改了一下信号线的走向,避免再次发生这种情况。 记者:因祸得福。 张:“神舟”一号的艰难不光是面对这些重大的故障问题,更重要的是这样的电性能船要发射,能不能行?大家心里都悬着。这是一个历史的决策。话说回来,如果没有那步棋,可能就没有今天这种局面了。“神舟”一号成功发射、平安返回,为中国载人航天工程开了个大好的形势,对我们的发射队伍、试验队等各路参试人员都是一个极大的鼓舞,也积累了不少经验。 记者:发射场指挥部还面临着一个问题,就是要把住试验产品的质量关、测试关。飞船、火箭、发射场、测控通信等系统加起来上千个岗位,您觉得怎样才能把好这个关? 张:把好操作关、质量关是我们每一个参试人员的责任,需要我们每一个人去重视、落实。这么大的工程,这么多的岗位,光靠哪一个人是不可能的。一开始大家这种观念不是很强,数据判读、岗位检查都不是严格,走走过场就算完了。这种思想非常可怕,很容易麻痹大意。我平时会经常去各个岗位转一转,看看他们的工作情况。有一次我到飞船工作间看他们判读数据的情况,发现他们不打印数据,就在屏幕上看。我看了一会儿,数据在屏幕上“哗哗哗”全闪过去了,根本盯不住。我当时就问他们,怎么不判读数据。他们说就在屏幕上判读,有错误就会自动报警,在家里做试验时都是这样判读的。我说这不行,你们把工作都停下,从现在开始,判读数据,把以前的全部打印出来,一个一个地判。飞船的数据特别多,每次测试的数据都要上百页。他们加班判读了两三天才判完,结果发现了几个错误,原来他们当初在北京做试验的时候就错了,没注意。 记者:试验数据一点也马虎不得。 张:我常常讲,试验数据是我们判断工作是否正常的依据,我们各个岗位的工作人员一定要认识到这一点,尽心尽责,认真对待。我们各系统总师、总指挥,还有上面的领导,有时候为了一个极小的参数误差吵得面红耳赤,争来争去,争什么?就为争一个工作正常!我们一个小小的失误,可能会埋下一个重大的隐患,并由此导致工程失败。就这一点来讲,作为发射场指挥部,面临的困境非常多。 记者:压力很大。 张:其实真正让我感到压力大的是“神舟”三号飞船的发射。为什么这样讲呢?“神舟”一号、二号我们没有对外界透漏很多消息,只干不说。这个时候的压力是来自工作上的,所以我们一直都是把压力变动力,锲而不舍地干。“神舟”三号我们从一开始就准备请江泽民主席来,而且江主席一来,就意味着要向世界宣布,这个压力是来自全局的。我们必须以百分之百的成功向全国人民交待。“成功发射、安全运行、圆满返回”,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都是我们整个参试队伍的重大失误。 记者:“神舟”三号飞船出现穿舱插座问题,任务推迟了三个月,是不是也与这个有关? 张:这个关联是有的。但主要还是为整个工程的大局考虑。我们发射飞船,就要对飞船负责。飞船不带问题上天,地面设备不带问题试验,人员不带思想问题上岗,这是我们几十年来的经验之谈,是用很大的代价换来的。后来插头决定要换,江泽民主席也给我们做了指示,既然发现了问题,就把它解决好,不要赶时间。这对我们是一个巨大的鼓舞。 记者:都说载人航天是一个不断挑战极限的事业,我们每次发射都面临着不同的挑战。 张:有时候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比如发射“神舟”四号出现的强低温天气。原来我们想,经过前几次发射,我们的试验队伍成熟起来了,试验设备也经受住了考验,形成了一个非常好的参试集体。我们产品质量一次比一次提高了,故障问题也一次比一次少了,队伍一次比一次更有经验了,可以说我们的工作越来越好做了。“神舟”四号一开始很顺利,大家心里都挺高兴。可是谁也没想到临近发射,一场大雪横空飞来,气温一下子降到零下摄氏二十七、八度,发射区温度、湿度变化,给我们的发射带来了严峻的考验。冬至刚过,就出现大幅度降温,这是我们发射中心三十年来所不遇的天气。 记者:我们已经进行了好几次飞船发射,一次比一次顺利,对此您有何感想? 张:第一,我觉得我们的发射队伍成熟了。“神舟”一号、二号发射,大家的质量意识树立起来了,安全意识树立起来了。“神舟”三号发射,全局意识也牢固树立起来了,不再说你是火箭,他是飞船,我是发射场,各顾各的。“神舟”四号飞船发射,又把大家的载人意识树立起来了,严格按照上人的条件去做。第二,我们的产品质量可靠了,很少出问题。第三,经过这几次发射试验的磨合,我们的组织指挥模式、合作关系、试验文书、操作文件都成熟了,对以后的试验,我们应该有信心。 记者:中国首次载人航天飞行,您最担心的是什么? 张:我最担心的就是我们的队伍中出现麻痹思想和作风。作为载人航天来讲,任何时候都不能够麻痹大意,始终要保持清醒头脑,每一发都要从零开始。这么大的工程,任何一点小的失误,都有可能引起灾难性的后果。这次“哥伦比亚”航天飞机失事,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人的麻痹思想。他们发射前就有争论,有的说不行,有的说还处于良好状态。其实我们也有深刻的教训。“神舟”三号我们为此做了大量的工作,又取得了巨大的成功,江泽民主席亲临现场指导发射。在这种情况下,就更要谨慎,这是一个长久的话题,任何时候都要放在第一。神舟四号低温发射也做得很好,现在马上要发射载人飞船,只要我们时刻保持清醒头脑,真正从思想上做到从零开始,我想以后的空间实验室、空间站的发射,我们完全能够胜任。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