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米健

　　改革开放以来，我国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经济上顺利而且基本实现了由计划经济到市场经济的转轨；法律上逐步承认且确认了私有财产权的地位；政治上提出了依法治国的治国方略。其中依法治国作为国策提出，是中国现代史上具有深远意义的里程碑。什么是依法治国？如果暂且不论学理上的各种探讨，很直白地说，就是按规则办事。它意味着无论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都要按规则办事。

　　观察我们现今在依法治国过程中所遭遇的各种社会问题，虽然表现形式多种多样，但绝大部分都可以归结到一点，即不按规则办事。官员不按规则办事，百姓也不按规则办事。其结果，自然会导致某种程度上的社会失序，而社会失序的结果必然会给整个社会及其全部成员的利益带来损害。可以说，这是我们现在面临的最大社会问题，也是改革开放以来最大成就中的最大缺失。

　　依法治国首先要求全民，包括所有的官员和百姓都要有法律意识。但由于历史原因，我们这个社会长期以来缺乏的恰恰是法律意识。正因为如此，普法宣传和法律教育才成为社会极为重视和关注的大事。不能否认，近些年来我们的普法宣传和法律教育已经取得了明显的社会效果。但一个值得反思的严峻问题是，依法治国是否由此获得了预期的成效？如果没有，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我想，我们在肯定人民群众法律意识提高的同时，至少应该注意到一个问题，即我们在宣传法律意识时必须要全面把握它的思想实质与内涵，否则，偏重偏激，必然会带来与预期目的偏离甚至相反的后果。一段时间以来，我们在讨论和宣传法律意识时，并没有充分注意到法律意识的两个并行对称的内容：即权利意识和义务意识。换句话说，法律意识是由权利意识和义务意识共同构成的。偏重强调其中哪一部分，都会带来法律意识失衡的结果，从而无法达到预期的目的。而我们的问题恰恰是在宣传法律意识中的权利意识时，忽略了对于义务意识的宣传。其实这是非常自然的，因为中国历史上长期强调义务，蔑视权利，故当我们提出依法治国，强调法律意识时，许多人就将法律意识与权利相提并论，从而导致许多人将“认真对待权利”推向极端，使之一度成为颇为流行的社会口号。其实，这个现象本身掩盖着对于法律意识的曲解。至少，它容易导致曲解。总之，仅仅将法律意识理解为权利意识，显然是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事实上，对于权利意识的片面渲染，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导致了人们对义务意识的忽略和淡化。以至于在一片权利的呼喊声中，人们往往忽略了自己应该承担的义务。结果是每个人都在争取自身权利的同时妨碍甚至侵害了别人的权利实现。最后，只能是我们每个人都不能真正实现自己的权利。

　　一个法治国家的法律规则实质上必然是权利义务的结合，依法办事或按规则行事的思想实质和内涵就是在享有权利的同时也要承担义务。在一个法治社会中，权利只能相对于义务实现，任何一个权利都相对于一项义务。只有权利没有义务，或者只有义务没有权利的社会不是专制社会就是封建社会。这里的关键就是法律必须通过能够最大程度上体现人民意志的程序产生。当然，除了法律之外，还有其他的规则，如道德规则、习惯规则、行业规则、团体规则等。一个社会秩序或法律秩序，必然是通过对具体规则的信守来实现。一个没有规则或有规则不去遵守的社会，必然是一个无序的社会，根本谈不上什么法治社会。所以，一旦法律制定或规则形成之后，每一个处在法律或规则调整范围内的社会或团体成员，都必须予以遵守。这是社会生活的一个最基本规律，也是社会文明的一个根本标志，更是社会进步的保障。

　　由上可知，处在社会生活中的每个人要想自己的权利获得实现，则首先必须不妨碍他人权利的实现，更不能侵害他人的权利。换言之，一个人要想自己的权利得到别人的尊重，则必须首先尊重别人的权利。也就是说，一个人要想实现自己的权利，就必须承担对他人或对社会的义务。但现在的问题是，大家都知道规则，却都不情愿按规则办事。一个很普遍的理由是，别的人不按规则办事，如果我按规则办事，利益就会受到损失。其结果，演变成不按规矩办事成为一个理所当然的规则。同样，很多人处处都要主张权利，但却很少有人提醒自己时刻应该承担义务。于是，每个人都去监督别人，但却不来审视自己。其结果，人们很可能在实现自己的权利过程中侵犯着别人的权利。

　　中国人灵活，不按规则办事是一大国民特色，这也是个文化问题。但又不能否认，它同时也是一个国民素质问题。例如，最为常见，最为平常，但也最为典型的一个社会现象是中国人排队爱加塞儿，排队买商品或车船票加塞儿，等候公共汽车加塞儿，驾车加塞儿，其结果必然是拥挤堵塞，混乱无序，使大家的切身利益都受到损害。这个例子虽然简单，但其实最能深刻说明问题。前些日子“焦点访谈”在几个大城市做了一个调查，目的在于说明为什么我国的交通堵塞问题现在如此严重。调查的结果显示，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是许多人不按交通规则行驶，有很不好的驾车习惯。令人感到安慰的是，如今越来越多的人认识到这点，认识到北京堵车的主要原因并不是由于新手太多，而是因为道路规划不合理，驾车人不按规则驾车。就像现在越来越多的法律工作者认识到，司法腐败或司法不公的主要原因并不完全在于法官的素质不高，而是因为司法体制存在问题。许多从国外回来的人或外国人来到北京都不敢驾车，因为没有规则和秩序。你必须在混乱无序的状态下寻找出路，要想前行，就不得不跟着破坏秩序。于是众人不知不觉地在破坏秩序过程中获得了新的秩序：无序中的有序。或许这也是中国的特色。

　　在谈论法律意识和消费者权益保护时，一个经常提到的事例是所谓的“王海现象”。许多人将王海奉为打假英雄。我认为，打假能够成为英雄这一事实本身就已经是我们民族的耻辱。如果说王海当初受骗买到假货，然后挺身而出讨个说法，这时他真的是个英雄。但是，从他知假买假，进而买假打假，索求价金双倍返还，最后成立打假公司时起，他已经不再是打假英雄，相反，他已经变成了利用民众情绪，滥用法律权利，无视法律规则的法律投机分子。王海打假被大家关注，以致成为一种现象，其实是大众对假货的痛恨和情绪，根本不是一种理性的法律意识使然。称赞“王海打假”，实际上是鼓动不按规则办事。因为王海后来的行为本身就是一种没有法律意识的表现，是一种游戏法律的行为。总而言之，我们必须在全体民众当中宣扬义务意识。当然，这是一种新的，不同于传统文化语境下的新的义务意识，是一种与权利意识相对应的，保障每个人都能实现权利的义务意识，是一种按规则办事的意识。“人是生而自由的，但又无往而不在枷锁之中。”卢梭的这句话也许是认真对待义务的最好诠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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