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胡晓明
小说家刘庆邦和导演李杨的“采矿”是一个含义丰富的隐喻。用一些简陋的工具，不惜牺牲生命，将大地上的基础挖
空，──这简直就是现代性生动的一个负面形象。“带血的煤”，不仅是2003年媒体上一个触目惊心的短语，而且也正是
发展中国家的大大小小的文化叙事。“资本来到世间，每一毛孔都滴着鲜血。”经典作家的话，我们已经有了更切近的
感知。
盲井就是人性的沉沦。如果将李杨的电影与张艺谋、冯小刚们的放在一起，后者的花哨、肤廓，以及浅薄、萎琐，真
是一目了然。有时候我们真的不需要什么电影理论，只需要多看电影。
王宝强的表演极为出色。在电影散场之后，其形象成为一种长久的想象与牵挂，同时，在想象与牵挂之外，仍然可以
回味：譬如，当教育与社会成为两张皮，于是教育产品，正是这样一只无助的羊羔；当羊羔遇到魔鬼，他们的命运谁管？又譬
如，他最后带着6万元的赔命钱，又到什么地方去了？
灾难不是单一的。从生命到灵魂，从社会到个人。灾难的原因只有一个，即对文明、对生命的极度麻木。首先从语言
暴力开始弥漫，全部对话都带秽语，贯穿故事始终，影片成为不是黑帮片的黑帮片。生存的污秽化，始于语言的污秽化；对他
人的不敬，始于对自己的不敬。其次是对精神产品的排斥，一切变成食色交换。语言的污秽化，始于文化的荒漠化。第三是诚
实等做人道德的危机。几千年乡村社会的道德底线，在这里之前，其实早已走向崩溃的过程，而新道德又没有建立，没有真正
生根，这就是道德的荒漠化。这个影片里看不到青山绿草，到处都是挖开的裸土、破败的乡村，忙乱、无序、凶相、粗野，这
也是有意味的镜头语言。最后，是黑道规则的瓦解、黑吃黑的泛滥。中国底层社会是阎王有法，盗亦有道，而这里的谋财害命
者之一，杀心急切，连江湖上吃一场临别酒的规矩都不讲究了。
如果再作分析，这里的坏也有三种，一种是谋财害命者，一种是昧良心的矿主，瞒报，草菅人命，去年媒体用力，我
们在真实生活中看到一些，反而电影不那么触目惊心了。第三种是只有食色的小镇。这是我们生活周遭的空气。妓女们唱着新
词：“反动派，没打倒，资本主义挟着美金回来了。”这就是农村精神生活的品质。而黑心的矿主一句话说到了关键：“中国
啥都缺，就是人不缺。”在一个极度麻木，完全没有生命尊严的小镇土壤里，才会有那种不见天光的盲井下灭绝人性的事情。
影片启人思考的是，在广大农村，从野蛮到文明的进程远未结束。
1980年代的电影从《红高粱》里兴高采烈地剥下一张人皮，21世纪初则从反人权的《盲井》中爬出一条人命，
──同样是在国外获大奖，前者只是一个现代性的装置，满足了国人在政治、经济的无力感之后，一种“老子先前野多了”的
伪酒神精神，同时也满足了西方全球化逻辑追奇逐异喜新厌旧之冲动；而后者则是一个现代价值的立场，回应了中国最迫切的
社会现实问题，同时也高扬了尊重生命的全球普世价值。电影毕竟是进步了，因为时代生活在进步中。现在，我们更有“国家
尊重人权”的立国理念，这是值得大书特书的事情。但是，从理念到制度，从思想到生活，从城市到乡村，从执政者到经济人
，要让真正的人权观念生根，仍然有很长的路要走。这是一个重建政治与道德之基础的时代，这就是包括人文电影在内的知识
分子的存在意义。我想起了美国电影《蜘蛛人》结尾的一句话：“权力越大，责任越大。”尽管是一部非常娱乐性的电影，也
都讲出了如此平实而负责的话。表面上看起来，在现代社会，与公司人、政府人相比，人文知识人是没有什么权力的。但是正
如韦伯所说的，文化是铁路上的扳道器，虽然不能推动火车，却可以决定它朝什么方向前进。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说得好：“
倘若真有什么小说家的责任，我现在终于开始认真思考，那就是德国著名作家托马斯·曼说过的：“所谓作家，就是想象、构
筑未来人性的人。”还有什么权力，比这个权力更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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