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恋

　　-凌三六

　　现在回想起来，是读小学的时候，我开始最初自动自发的恋情。

　　那是个穿双钱牌运动鞋的小孩。双钱牌运动鞋，其实就是白帆布胶底鞋，惟一的装饰是鞋身两侧有两道皮制的蓝色斜 杠，鞋后帮也是蓝色的，上面画一对横串的白色方孔铜钱

。这小孩坐在我前头一排，上课时，运动鞋就自然而然地蜷到课桌下 面，和我摊出去的脚尖正好抵在一道。我小时候是没开化的，爱怎么坐就怎么坐，有一回还把脚伸进桌肚儿，老师叫起立怎么 也起不了。

　　就那样，脚底和脚尖日复一日抵在一道，直到一天，我心血来潮狠狠踹了那脚底一下，没动静，又踹一下，没动静， 用不着斜出身子看那小孩，我也知道双钱牌运动鞋自此与我生出一种紧张关系。有时候，偶尔想对它好一点，我就用脚尖轻轻 刮它的胶底，由上至下，由下至上，撤回脚，我的球鞋面上尽是尘土，也会有泥巴。让我激动的是，它永远在那儿，决不因坐 姿的改变而挪动一点。最荒诞的莫过于恋情的终结，有一天，那孩子不再穿那双球鞋，在同样位置出现的鞋底的花纹不一样了 ，我先是惊讶，还把脑袋伸到桌肚底下细看，是不一样了，横排的细纹变成斜排的粗纹，好像掌心的纹路在瞬间重排过一遍。 我很愤怒，但年纪再小也不至于去质问“你为什么换鞋”。这一天过后，我失去了整个小学阶段最令人迷醉的欢娱——用自己 的鞋尖轻轻抚摸另一双鞋底的欢娱。

　　长大成人，几次爱恋之中，我总会想到那双球鞋，并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我读到莫泊桑的短篇小说《马蒂娜》。

　　一次周日晨祷后，伯努瓦看见了马蒂娜的背影，他忽然发现马蒂娜是个漂亮姑娘，尽管她的脸他早已熟悉。中午，妈 妈做了炖羊排，伯努瓦一点也不想吃。这样难受的日子持续了很久，直到他再次看见马蒂娜，她正在两棵苹果树之间晾衣裳， 当她挂被单时，腰间的线条非常明显。伯努瓦鼓足勇气，结结巴巴地说：“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再也不能了，马蒂娜……”

　　“什么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伯努瓦？”

　　“我吃不好，睡不好，什么事情也不能做了。”

　　以后，马蒂娜开始和伯努瓦约会，很快乐，伯努瓦却常有恨意，恨自己不能全部得到她，与她彻底融合在一起。不久 后，他们约好双方父母见面谈结婚的事，可马蒂娜没来。

　　后来他听说马蒂娜和最有钱的地主瓦当订婚了，伯努瓦认识瓦当，算是朋友吧。以后，他又听说马蒂娜怀孕了。可他 还是不能忘记，走路总要小心避开她的家，家门前的树，树前面的路。

　　有一天，鬼使神差的，他走到马蒂娜家门前，觉察时刚要转身，却听见屋里一声嘶喊。他冲进去，马蒂娜就要生了… …他托住她，把她抱到床上，褪下她的衣服，依照给畜生接生的方法给她接生。等马蒂娜清醒过来，说谢谢你，你真是个好人 ，还淌下泪水，好像感到悔恨。伯努瓦呢？

　　“他呢，他已经不再爱她了，一点也不爱她了。一切都结束了。为什么？怎么会这样的？他也说不出来。刚才发生的 事已经完全治愈了他心底的创伤，比十年不见还有效用。”

　　故事的最后，瓦当回来了，说大家还是好朋友！伯努瓦回答说：“我很愿意，当然，我非常愿意。”

　　对此，阅历丰富的人会摇摇头，略带忧愁地说，初恋是荒唐的。然而，回味之间，我更感到一种残忍，仅属于初恋的 残忍，这并非人之荒诞导致的残忍，而是世事的残忍——没有一个孩子会永远穿一双球鞋，没有一个女人能保持晨祷之后初阳 中的背影。只有在童话里，它们才永垂不朽。

　　可小说的永恒更多源于残忍。赫拉巴尔的名篇《过于喧嚣的孤独》里，有个不幸的女孩曼倩卡，第一次和男孩跳舞， 长长的发带如厕时竟蘸到粪便，她浑然不觉，在舞池中旋转旋转再旋转……第二次，很久以后，在瑞士，这个男孩去见她，她 滑雪，也许是滑到远处却内急，滑雪板后面稳稳坐一坨粪便，她又带着它回来了……

　　对生活里恋情的必然消亡，我只是感到怅然，却是小说，给我一个真相：毁灭曼倩卡的不是粪便，而是世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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