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排爆专家毛建东：提着命干活的人

　　毛建东：湖北省武汉市公安局巡逻民警处特警大队副大队长 ，湖北省第一支专业排爆队第一任队长，中南地区排爆专家。2004年9月，当选全国"我最喜爱的十大人民警察"。

　　“嘀—嘀—”定时器在不停倒计时，一枚自制炸弹和一双躲在暗处窥探的贼眼都在兴灾乐祸地等待那灰飞烟灭的一刻到来。密密麻麻的电线粗糙又诡异地分布在电路板上，毛建东穿着防爆服，脑子里飞快地进行着逻辑判断，假设、排除、再假设、再排除。时间分分秒

秒地过去。不管周围的人群如何骚动不安，毛建东始终凝固如一尊雕像。不一会儿，他拿出镊钳，轻轻地剪断一根引线，脸上露出了一丝成功的微笑。大家知道，又一起爆炸案被成功拦截了，一个没来得及逞凶的“魔鬼”被关在了瓶子里。这是毛建东排爆生涯的一个“标准照”。

　　“排爆”是什么样的工作？

　　排爆是个什么样的工作？没见过炸弹什么样的毛建东不知道，刚成立的排爆队里的其他队员也不知道，但他隐隐感到，应该比干特警更危险。

　　很久都没敢把自己干排爆的事情跟妈妈说，他怕老人家担心。毛建东13岁时失去了父亲，他是母亲惟一的儿子。

　　他第一次排爆，是在1990年的夏天，汉口徐家棚工地挖出了二战时期日本兵弹药库原址的炮弹。听说要人帮忙把炮弹挖出来再装上车，工人吓得直往后缩，"给多少钱也不干！"毛建东和队友们戴个钢盔，穿个防弹背心就上去了。小心翼翼地把60多枚已严重锈蚀的炮弹从泥泞中"请"出来，又一枚枚"请"上车。除了一名队员因心慌差点摔一跤外，没出问题。"第一次"无惊无险地度过了。

　　“排爆越多，对炸弹的构造和原理越了解，心里就越‘害怕’。”毛建东越来越清楚自己从事的是一项什么样的工作。“排爆”被称为“提着命干活儿”真是毫不夸张。要排的炸弹基本上分两种，一种是工程中挖出的老炮弹，甚至有被拉开了引线但没有爆炸的“哑弹”，锈蚀都很严重，轻微的振动都可能将它们引爆；另一种是形形色色的犯罪分子自制的雷管炸药和定时炸弹。100个炸弹有100种不同的构造，99次成功了，哪怕1%的失败，排爆警失去的可能就是100%的生命或肢体。

　　妈妈最终从别人那里知道儿子干的是什么工作。“孩子，咱不干这个，太危险了，妈不能没有你。”妈妈还帮他想了几个合情合理的理由，让他跟领导提要求，离开排爆队。那一阵，排爆队人员始终紧缺，业务不出色、能力不强的进不来，好容易进来的人干一阵子迫于压力又纷纷“流”走了。没人愿意把排爆当成终生的事业，成天和炸弹打交道，说不准哪天会碰上个“意外”。

　　身边的人来来去去，毛建东的名字却始终在防爆队的花名册上。他对妈妈说：“我不干，别人也要来干；我是妈妈的儿子，别人也是啊。”

　　“100%"来了，意料之外还是意料之中

　　当“毛建东”这个名字成为中南地区排爆专家的代名词时，他已经是特警大队的副大队长。120多次的危急出警，亲手拆掉30多枚炸弹，毛建东如有神助，从没出过一次意外。队友们说："有毛队在，我们心里踏实。"可毛建东说："平时多流汗，战时才能少流血。"

　　每天3000米的晨跑，擒敌拳、射击训练、5000米越野、2000米游泳 ......雷打不动。射击是他的最爱，2000年他和队友参加全国公安系统的射击比赛，夺得团体第一和个人第六。没人知道他的口袋里常年装着创可贴，食指扣扳机起了血泡，贴一下继续练。每拆一枚炸弹，他都把炸弹的电路图、引爆装置、火药成分乃至罪犯的心理特征、文化水平记在笔记本上；他甚至亲手做炸弹，他相信"世上没有打不开的锁，也没有拆不了的炸弹"。 他想用一副强健的身体与一个勤劳的脑袋来排爆，并让那可能的意外永远不可能，但是，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

　　2000年11月26日，一个让毛建东刻骨铭心的日子。那天是休息日，妻子去重庆出差了，毛建东把3岁的女儿妞妞交给母亲，自己去单位加班。上午9点左右，排爆队接到报警，汉口"上岛咖啡屋"发现可疑爆炸物。10点，全副武装的排爆队员来到现场。

　　繁华闹市区，人流如织，咖啡厅里流淌着淡淡的音乐，不明就里的人们还在悠闲地啜饮着香浓的咖啡。疑似爆炸物在花坛边，那是一个方形盒状物，闪烁的微光时明时暗，一点一滴地记录着时间的流逝。毛建东和队友小杜用X光检测到盒子里有一个呼机。这种装置只有两种起爆可能：定时起爆和打传呼遥控起爆。小杜换上了防爆服，正准备上去，听到毛建东说："还是我来吧！"排爆队有种默契，对于复杂的情况，毛建东会亲自上。或许，那时，他已经闻到了危险临近的味道。

　　穿着防爆服弯腰困难，毛建东提了一只凳子，准备把炸弹放在凳子上处理。正在他把手伸向炸弹的那一瞬间，“砰”地一声巨响，一阵浓浓的烟雾升起，被浓烟团团裹住的毛建东感到右臂一麻。周围的群众惊恐地议论着，队友忙着寻找他的断指。毛建东怀疑是歹徒遥控起爆，说了句“他(歹徒)可能就在附近……”便昏了过去。

　　第二天是一个阴沉的雨天，毛建东从昏迷中醒来，发现自己的右臂上裹着厚厚的纱布，右臂明显地比左臂短了一截。队友沉重地告诉他，他的右手手掌已经完全粉碎，保不住了。“100%的意外"终于在盘桓良久后残酷地到来了！

　　毛建东把枕边的手机拿起又放下，想着该不该给家里打电话。最终，母亲听到儿子在电话里说：“妈，我要去北京出一趟差，可能时间要长一点，您把妞妞照顾好。”

　　妻子三天后接到局里的电话赶回来了，她进门的时候，毛建东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讪笑着把受伤的手对着她摇一摇，“你看，我的手很好”，又把脚也跷起来摇一摇，“脚也很好，真的。”

　　母亲和妞妞则是在半个月以后才知道这件事。母亲平静地说了句“只要人还在，我就放心了”，脸上老泪纵横。

　　左手写字，左手排爆，左手的幸福

　　“威武神勇的特警”毛建东出院后变成了“伤残人士”毛建东。头上有点痒，他习惯性地伸手去挠，却半天够不着，这才发现没有右手了；以前妻子不在家时，他会给妞妞梳小辫，可现在只能望着不谙世事的女儿暗自神伤。洗澡、拧毛巾、写字、吃饭……都成了问题。从前他因为没有时间陪家人，在家的时候总是勤快地帮妻子和母亲买米买菜、洗衣洗碗，但现在，她们却要寸步不离地照顾他。

　　回到队里，感觉更糟：以前非参加不可的训练，现在没人喊他参加了，只能在办公室里呆看同伴们在操场上生龙活虎；以前动不动就要加班，现在倒可以按时下班，可回家后只能坐在电脑旁翻看从前的照片；领导说，小毛啊，看看书，写点专业论文什么的吧。

　　“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刚好趁此调出那个玩命的地方。”有朋友关切地对他说。

　　难道就这么认“栽”了？不，这不是毛建东的性格。

　　没有了右手，不是还有左手吗？学着用左手拧毛巾，左手梳头、吃饭，三个月，生活能自理了；左手还能写字呢，只当是左撇子好了。拿来小学生的描红字帖，一笔一画地描，刚开始的字歪歪扭扭，不怕，就一个字：“练”！

　　俯卧撑单手做不起来，用右手断腕帮着支一下，刚长的新肉磨出了血，拿块海绵垫着继续练，伤口结痂了又弄掉，弄掉了再结痂。给他带来荣誉的右手不能射击了，也用左手吧。几个月后，毛建东用左手打出5发子弹45环的成绩。队友们高兴地说："从前的毛建东又回来了！"

　　一天上街他看见一个人慌慌张张地跑着，后面一个妇女追着喊：“他偷了我的手机！”毛建东冲上去用左手揪住小偷的脖领子，大吼：“你还不快把手机交出来？”小偷竟然乖乖就范。一回想，当时右手竟一直插在衣兜里，毛建东心里偷偷地乐了，“原来一只手也能抓小偷！”

　　但还是挥不去心里那个阴影。每次走到上岛咖啡屋附近，他总是要绕道。受伤后的第11个月，武汉东西湖旅游区发现一个可疑爆炸物，毛建东去了。在望远镜里看见那个爆炸物时，他的呼吸几乎要停止了：那是个几乎和"上岛案"一模一样的炸弹！也是一个小方盒，上面有一个呼机，两个灯，如同两只狡黠的眼在一闪一闪。

　　时间“唰”地一声倒回到那可怕的一瞬，他仿佛又闻到了熟悉的火药味，那种眩晕再次袭来……队友说：“毛队，你别去了，让我上吧。”毛建东的脚本能地向后退了几步——一年来躲的、怕的，就在眼前。一个声音说：别去！谁知道这个炸弹会不会随时爆炸？意外会不会再次发生？另一个声音在心底质问：你打算躲它一辈子吗？你打算让它吓死你吗？如果不战胜这枚炸弹，你将永远生活在阴影里。要战胜心魔，毛建东别无选择。他深吸一口气，像以前无数次一样，换上防爆服，带上工具，向炸弹迈出了第一步。

　　仿佛是上天故意考验毛建东，最后的结果是那个炸弹根本不能起爆，可能只是个恶作剧。但对毛建东来说，他战胜了最厉害的敌人。信心又回来了。“所有的炸弹都来吧，我有信心用左手去排爆，只要是一个排爆警察，工作就要继续。”

　　“相对”是毛建东的话语中频繁出现的一个词。有人问他是否因失去右手而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他说：“幸和不幸其实是相对的。虽然失去了右手，但我还有左手，还有健全的双脚，比起那些失去了双手或双脚的人，我难道不应该感到幸福吗？即使我失去了更多的肢体，比起那些牺牲的战友，我活着不就是一种幸福吗？”本着这种朴素的幸福观，毛建东依然继续用左手在排爆，用牺牲自己身体的可能去换取更多人的安全。 文-胡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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