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一场细节的盛筵

　　有人在网上说《15至18世纪的物质文明、经济和资本主义》比《路易十四时代》好看，因为讲到面包、砂糖和咖啡豆的生产与贸易史。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我第一眼看到《潘金莲的发型》，就已打定主意将它收入囊中。

　　对文史资料中物质和细节的爬梳，正在变成一种写作时尚。扬之水的《诗经名物新证》等久已为人所称道，孟晖也正在这条路上款款而行。这本《潘金莲的发型》分“服饰”

、“饮食”、“起居”、“鉴赏”四部分，作者感兴趣的是寻常日用中体现出来的细节的精致，使人能在想象中活泼泼地还原古代社会生活场景，看这样一卷书，等于享受一场细节的盛筵。

　　世间并不缺少美，缺少的只是发现美的眼睛；世间更不缺少细节，缺少的只是捕捉细节的眼睛。自然界的细节经过放大看起来都很美丽，看过雅克·贝汉《微观世界》的人都惊叹，原来一颗水珠、一只蚊子可以如此美丽！而自称“一向就容易对细节分神”的孟晖告诉我们：宫女脱落的一片花钿、唐人席上一道甜点、贾宝玉摔坏的一只玻璃缸也可以如此美丽。

　　比如开篇“花落知多少”谈花钿，花钿是什么？笼统地说是一种女性用的首饰，究竟是什么样的首饰呢？孟晖让许多久被忽略的诗文争先恐后替她说话，原来花钿并不是簪钗之属，而是贴在脸庞上、鬓发间的小花片，前身就是木兰对镜所贴的“花黄”。这一细节的发现，顿时令许多诗文鲜活起来，再读《长恨歌》“花钿委地无人收”，别是一般滋味。从小听说“樱桃好吃树难栽”，可是“糖酪浇樱桃”这篇告诉我们，汉唐时候黄河流域盛产樱桃，所以唐人可以尽情享用这道甜点。看文中提到浇在樱桃上的蔗糖浆，我居然产生读季羡林《糖史》的冲动。细节的力量是无穷的。

　　至于用作书名的《潘金莲的发型》，在正文中其实题为“潘金莲与(上髟下狄)髻”——这自然不如“潘金莲的发型”那样撩人。对不少研究者，潘金莲的相貌打扮“美貌风骚”就交代过去了，但在孟晖这样的细节派看来，潘金莲究竟什么模样可是件大事。看了这篇文字，我们便知道，说潘金莲“打扮得就是个活观音”，不过是头上戴了个圆锥形的银丝(上髟下狄)髻。到重要喜庆场合，(上髟下狄)髻上要插成套的首饰，称为“头面”。这解决了我一个多年的疑惑，即头面和首饰的区别。《水浒传》里石秀把潘巧云“头面、首饰、衣服都剥了”，注释只含糊说头面是“妇女头上戴的装饰品”或者“泛指各种首饰”，实在不能令人满意。

　　孟晖希望朋友与她“分享凝视中国传统文明的喜悦”，按拉康的说法，“凝视”不是一般的“观看”，我们在“凝视”时携带并投射着自己的欲望。的确，要做追踪文明史的细节这种水磨工夫，必得有点近乎“恋物癖”的欲望才成。

　　平底铁锅与不锈钢锅盖

　　-邱玎玎

　　双座马车宽的土路上，日渐西沉，女人望眼欲穿，去伦敦的人还未返回。这是十九世纪英国乡村常见的场景，这场景属于查尔斯·狄更斯。狄更斯的小说在报纸上连载的每一天，晚餐之后一场家庭读书会持续深夜。

　　2005年1月，村上春树长篇小说《after dark》由台湾时报文化出版中译本，平均每三分钟卖出一本，两天内突破三千册，第七天二版上市。台湾金石堂书店举办“夜间新书首卖会”，安排金钟奖最佳女配角林嘉俐与另一位同样也是村上迷的神秘男主角到场读剧——购书者还可凭发票去人文咖啡馆兑换现煮咖啡，集体感受午夜流连东京街头的女主角之感受。

　　“Denny’s、深夜、女孩在读书，男孩进来，走过再退回来，去问浅井玛丽”，这个最初出现在村上眼前的场景确定了小说的高空视角和平行翻动结构，也控制了整本小说的手感、气味。处女作《且听风吟》获得“群像新人奖”的第二十五年，村上第一次以复数人称写作长篇，第一次接受邀请去台湾进行专访。他谈到自己的写作观念，时代责任感在写作中出现，从最初的“没有什么是想要写的”转为“会觉得有必要写什么”。

　　符号未变：青春(这一次是19岁的女青年和21岁的男青年)，爵士乐(就是书名《after dark》)；主题如一：两个世界的隔离(黑夜中漫游的妹妹和沉睡于另一个世界的姐姐)。上一长篇《海边的卡夫卡》中进入另一界的神秘之匙在《after dark》里呈现为电视屏幕，寻找两个世界连接口的要求则更直接——书中人询问：为什么我们大家都会走上个别不同的人生呢？什么地方有那类似分岔路的东西呢？小说中的人物见证同一个感受：“生活有哪里不对了，一定是什么地方错了”。

　　困在热锅中的蚂蚁，看不见铁锅下柴火的恐惧更甚于找不到出路。 到今年日本走入战后第六十个年头，从开始的从零出发拼命工作，到占有财富生活安定，再到接下来的泡沫时代，人们发现在这条快速奔向幸福的路上，幸福不但没有像想象中那样如期而至，连“拥有幸福”的质感记忆都已模糊不清。

　　东京、汉城、台北，战后亚洲快速发展的都市先驱们所经之路正在此岸延伸，“哪里不对劲感”在彼处瓜熟蒂落为村上春树，在北京、上海、广州则正成长为队伍日渐壮大的村上迷们。

　　和维多利亚时期狄更斯的现实主义不同，村上习惯运用大量隐喻，在《after dark》中它们是电视、程序员、鸡肉沙拉、鲔鱼三明治。这大概是因为我们的“after dark”与维多利亚时期不同，那时的蚂蚁住在早餐煎蛋用的平底铁锅上，而我们的锅涂有特富龙且有不锈钢锅盖。巫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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