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月色·董桥香港著名作家
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的春天。瑞典首都斯德哥尔摩火车站对面有一家咖啡馆，一位英国报纸驻瑞典的记者坐在咖啡馆里
拆看一封信件。无意间抬头，他看到车站那边一阵忙乱。好几个扛着摄影机的人冲过马路。窗外有个熟人匆匆跟他打招呼，他
忽然想起那天是美国大红明星GretaGarbo回瑞典家乡的日子。他前几天刚把美国电影杂志上的花边消息翻译成瑞典
文赚了一笔稿费：“Thescreen'sgreatestlover.”“themysterywoma
nofHollywood.”围在车站外的人群开始挥手欢呼。
咖啡馆外面好几个拎着公文包的体面人物绷紧着脸站在街边看热闹。那位英国记者说嘉宝在瑞典并不红，欢呼的人群
也许是电影公司临时雇来充场面的路人。瞬间，嘉宝穿着骆驼毛大衣步出火车站，苍白的脸透出一丝枯槁的残艳，罗兰·巴特
说的幽情的线条、毁灭的预兆。他隔着玻璃窗看到几部摄影机跟着嘉宝的身影缓缓开动。嘉宝用手微微半遮着脸钻进轿车里。
有人扔上一束名贵的鲜花，扔不中，花束掉在马路上。轿车开走了。
读毛尖自选集《慢慢微笑》里的《哈姆雷特小姐：嘉宝的故事》，我忽然想起斯德哥尔摩火车站门口的这段黑白情景
。也许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读过的一段文字。也许是伦敦街边书报摊上电影杂志里的文字。也许是BernardBerg
onzi《ReadingTheThirties》里的文字。印象很深，懒得去找原文，反正那时候喜欢读罗兰·巴特，
喜欢他笔下的嘉宝。我们读巴特，巴特还在巴黎；毛尖读巴特，巴特早让货车撞死了。
毛尖的文章轻灵，颤动，一篇篇像露出几点雀斑的青春笑颜。写嘉宝，很难：她的笔太幸福，怎么找也找不到嘉宝心
里的《茶花女》：“我的心不习惯幸福。也许，活在你心里更好。在你心里，世界就看不到我了。”新一期《万象》里毛尖写
MaeWest写活了。她用梅·卫丝一句话点题点亮了整篇文章：《你兜里有枪，还是见到我乐坏了？》。我查不到这句话
的原文。毛尖你改天记得告诉我；这样俏皮的英语我的古板头脑怎么着也译不像。
照毛小姐说，梅娘喜欢边演戏边删改台词，有一幕戏说衣帽间的女生看到她的首饰艳羡极了，脱口说：“上帝，多漂
亮的钻石！”梅娘整整衣衫懒洋洋回答：“宝贝儿，上帝和钻石一点关系都没有。”从此，派拉蒙给梅娘一套钻石待遇：梅·
卫丝小姐有权随意修改她戏里的台词。
我记得乔志高先生写过这段台词。找出他和高克永兄弟合编的《最新通俗美语词典》，福至心灵，一翻就翻出那条“
Comeupandseemesometime”。高先生说，有一次，梅娘去夜总会赴约，进门脱下一件貂皮大衣，管衣
帽间的女孩大惊，咋舌说：“Goodness!”梅娘瞟了她一眼说“Goodnesshadnothingtodow
ithit”。名人语录向来不可靠，流传的版本向来不止一个：是钻石还是貂皮大衣？是“上帝”还是“好家伙”？高先生
的意译是“好家伙才不会送我这样一件大衣”，或“做个老好人是不会得到的”。译得准；语气生硬了。毛尖译起来一定更活
：她掷的花束不会掷不中而掉在马路上的。
相关专题：外滩画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