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师曾的悲喜人生

　　本刊记者/旺达

　　他是经历海湾战争的摄影记者，为了拍照他患上了再生障碍性贫血，并还一度受到领导的批评。但即使是这样，他依 然坚强地面对生活，并成为6本畅销书的作者，成为了新闻同行仰慕的明星，他就是外号“唐老鸭”的唐师曾。

　　唐师曾善于归纳自己失败的经验，并能总结成后来者的成功指南。他的人生哲学是“自律、自嘲、自省。”尽管他多 次声明“我的生活不具有普遍意义和指导意义”，但自上世纪九十年代，他活着从海湾凯旋以来，荣誉就像潮水一般扑了过来 。随后，海湾后遗症开始在他身上发作——由于受到贫铀弹辐射，他患上了再生障碍性贫血。

　　唐师曾个人网页的“个人简介”一项当中，他用自己的照片为不同时期的自己做了注解：1979年进北大国际政治 系；1986年中国政法大学任教兼读在职研究生；1987年考入新华社……这其中最引人瞩目的是“1991-1993 年，任新华社驻中东分社摄影记者，采访加利、卡扎菲、穆巴拉克、阿拉法特、沙米尔、拉宾、佩雷斯、巴拉克、沙龙、曼德 拉等军政要人”。

　　CCTV主持人张越是唐师曾的老友，她在一篇文章里写道：唐是一个有着巨大性格缺陷的人，尤其在现实层面上， 他的生存能力很差，常常近乎于“白痴”……有很多崇拜者上门拜望，他们还当他是英雄，并不知道他心里的苦；依然有很多 媒体采访他，让他讲过去的一切，那是对他最大的安慰和伤害，他总会两眼放光滔滔不绝，人走后，黯然神伤一言不发。

　　唐师曾自己的说法是“每个人的世界观不一样，所以每一件事可能会有差距，而我又是那种巴顿说过的‘中东耕地的 牲口是很逗的，比如牛马驴都可能跟骆驼一起耕地，但是谁跟骆驼一起耕地，都是痛苦的’。”

　　曾经伤痛

　　在世界战争史上,“海湾”或许只是一个瞬间，但对唐师曾而言，“海湾”是他生命最重要的组成部分。战争结束十 几年后，他仍然戴着两块手表，右手是北京时间，左手是中东时间。他在享受战争给他带来巨大荣誉的同时，也承受着战争带 来的伤害，比如病痛，比如流言蜚语。

　　“那时新华社给我300美元，让我去采访海湾战争。他们告诉我‘所到之处的吃住问题到各地分社解决’，我攥着 300美元赶到时，巴格达分社已经不在了。郑达庸，北大学长，中国驻伊拉克大使给了我很大的帮助。”

　　在海湾战争中，郑达庸和唐师曾是最后撤出伊拉克的两个人，郑大使也因此成为唐老鸭中东之行的“见证人”。当后 来一些人对唐师曾在海湾的表现，产生置疑时，郑大使的一篇文章及时地给他解了围。

　　唐师曾在回国后，曾写过深刻的检查。早在巴格达时，他就曾背离领导的意图，没有尽早撤离。当他从电话里听见“ 上边”说要撤离时，马上抢过电话为能留在巴格达争辩：“CNN还没走，美联社的多米尼克没走！”

　　现在想来，那时的场景颇具电视里烈士就义之前，高举右手喊出口号的架势。那时的他20多岁，比现在健康100 倍，强烈的渴望成为一个像罗伯特·卡帕似的人物。

　　罗伯特·卡帕是唐师曾无数次在书中提及的一个名字，此人短短的一生中参加了五次战争。“匈牙利人，德国上学、 法国谋生、西班牙内战出名、北非跳伞、诺曼底登陆、在巴黎和英格丽·褒曼恋爱、加入美国籍、在日本上班、在越南被地雷 炸死……尸首埋在纽约阿玛沃克的教友派公墓……像蚂蚁一样工作，像蝴蝶一样生活……”(唐师曾《我的诺曼底》一书对罗 伯特·卡帕的记叙)。

　　“当时根本就没有数码技术，要冲胶卷，得带着六个大箱子，从胶卷、镜头、显影罐、放大机、到冲洗放大照片的塑 料盘、竹夹子、药水、相纸、烘干机等若干东西一起上路，辗转各国的超重费一律不能报销。现在他们都不理解这种事。然后 他们又说 ‘你把你拍的照片给我看看’，我的照片必须全部上交给新华社，我不能为了证明我是一个好记者，再次违反纪律 ，只能上交……”

　　“有人老说‘打仗时你干什么了？’海湾战争1991年开始，我的护照有在不同地方的签证，这足以说明我在什么 地方。在那个敏感的时间和空间里我受到了怎样的虐待，只有我自己知道。当时的祖国远不如现在开放，老外因偏见而对中国 记者有看法，与外国记者相比，我先天三大不足：我的护照随时随地都需要签证；我的人民币在世界上不通用；我从小到大说 中文。”

　　即使现在成为了一个大众喜闻乐见的人，也无法抚平唐老鸭当年受到的委屈。唐师曾没有说“他们”是谁，但今天看 来“他们”对唐老鸭所造成的伤害是深刻和跨世纪的。

　　成功“突围”

　　从海湾回来后的唐师曾危机四伏。确诊了患有再生障碍性贫血之后，他被批准回家休养，休养最直接的影响就是他只 能拿一个月600多块钱的“劳保工资”。

　　唐师曾自言是个很“迷信”的人，这来源于小时候祖父灌输给他那些很神秘的东西。他在什刹海的祖居正对着郭沫若 故居，在这个人文气息浓郁的地方，他的儿子唐亚述也像他当年一样度过了两年时光。

　　“我老琢磨我明天去哪儿而不是停下来，我觉得自己天生是个行走的人。1991年常驻中东就以‘行者’自居，认 为必须像沙漠里的摩西和犹太人那样自救。季羡林为我策划了大吉普行走题词《从金字塔到万里长城》，所以我才写出了《我 钻进了金字塔》这样的书，能补贴我每月的电话费、汽油费、能让我在老婆面前有一点尊严……”

　　1991唐师曾30岁时，为了表彰他独闯海湾的卓越工作，身在海外的唐师曾被新华社“授予”主任记者的职称， 并分了一套住房给他，这个职称唐师曾保持了14年不变。“采访隆美尔将军独子的时候，他跟我说他爸因为打仗优秀而得了 大蓝马斯勋章，14年国家不给他晋升，我心底就有了共鸣。”

　　在二战当中巴顿和古德里安最常采用的战术是“突破”，英文叫“breakthrough”意为在敌人的防线上 撕开一个口子，冲过去。迷恋他们的中国记者唐老鸭将这一战术充分发挥到他的生活当中。

　　“我以前想一件事的时候就去做，去做就得有钱，为了拿到钱，我就得把自己的想法跟别人说。我甚至把自己的计划 写在《我钻进了金字塔》里征求合作。某电视台台长慕名找到我的宿舍，拿走我装满计划、通讯录、地图的软盘回去“研究研 究”，随即泥牛入海。过了一段时间，大地上冒出一个《XX之旅》，繁殖出一大帮行者。我播下的是龙钟，而孵出的是跳蚤 。”

　　“这对我是一个巨大的打击。此前，我一直认为这个世界上不同领域的人应该合作，此举让我这个病鸭子知道这世上 也有骗子。通过自省，我总结出了三点：第一我原创；第二我自主；第三我不可替代。”

　　在“原创、自主、不可替代”的方针指导下，唐师曾继续上路。带老婆《重返巴格达》、为哲学家周国平的《南极无 新闻》拍插图，独自《新唐僧取经》、探访《我的诺曼底》……唐师曾不但成功“突围”，也取得了他自海湾战争以后对自己 的超越——离开了战场，唐老鸭依然可以成为英雄。迄今为止，他已连续出版了六本畅销书，最近的一部《我的诺曼底》，是 这个热爱巴顿将军的狂热分子献给二战胜利六十周年的礼物。

　　“重见天日”

　　唐师曾是个有趣的人，他的思维方式越来越趋于边缘化——介乎常人和抑郁症之间。早在1992年，开罗和平医院 就诊断他患有持续紧张压力综合征，在医生指导下开始服用处方精神药物。回国后，循序渐进的抑郁症曾一度达到足以让他毁 灭自己的地步。

　　结束了2003年8月25日—11月19日的“新唐僧取经”回到北京，唐师曾的妻子已带着唐亚述离开新华社宿 舍搬进了新家。“由于外力介入，老婆已经由幽谷而迁乔木，并且坚决不让我见心爱的儿子亚述。好在我还有众多的朋友，但 朋友毕竟不同于老婆儿子。重创之下我一病不起，肉体精神同时崩溃。我给《世界博览》的连载文章已经疯话连篇，我要‘把 大吉普装满炸药与迫害我的人渣同归于尽’……主编发现后连夜把我送到北大医院精神研究所。”

　　从北大医院出来不久，适逢《实话实说》制片人海啸正在制作有关地道战的节目，他向唐师曾求证：“写《地道战》 的是萧红还是萧军？”唐师曾歪着脑袋告诉他：“我只知道我师傅萧乾。”之后又是一通疯言疯语。那晚，唐师曾被崔永元和 司机王师傅连夜送往医院，经过一段时间的住院治疗他才能“重见天日”。

　　现在唐师曾每天要服用治疗抑郁症的药物，这种药物能使他的情绪低落，让他不至于对自己做出极端的事情，同时也 令他燥狂，像他曾经在书中记述的那样：这些东西确有威力，三翻四抖把我变成《追捕》中万事皆休的横路靖二——置身事外 ，荣辱不知，阳光灿烂，到处都是慢镜头……在恍恍惚惚中，仿佛我真的走出了死亡的幽谷。

　　应试教育的产物

　　唐老鸭形容自己的前半生是应试教育的产物，所谓应试教育是人家出题你只有答卷的份儿，而且必须取得好成绩以后 你才能通过。所以他特别不理解现在的孩子们动不动就提出的“推翻考试制度”，他认为只有先考过了关才有资格去推翻。

　　“我是北京十三中毕业的，那是文化大革命之后比较混乱的所谓的“戴帽初中”，就是1960年和1961年出生 的两个年级同时考大学，还包括工农兵大学生。当时学校一共有17个班，而录取比例40：1。所以我经常自嘲说我这个人 争强斗狠，而这是当时的体制决定的。这是猫王的话：‘为了改变自己，让明天的生活比今天更好’，这是人的本能。”

　　同样，通过新华社的考试之后，唐师曾在1986年成为一名国家通讯社摄影记者。许多年以来，一提起唐师曾，人 们就会条件反射地想起伊拉克，其实他真正的新闻摄影高峰是在1990年之前。

　　令唐师曾至今感到自豪的是，在物质资源匮乏的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他已使用了最尖端设备——无线电话和奔驰车。 由于用上了“大哥大”，他可以站在某个现场，把自己看到的景象报告给任何他想告诉的人。在他写检查的那段时间，曾有人 要收回这大家伙，唐师曾坚决地将它留在了家里：“这是社长特批给我的武器。”

　　他现在用最高级的GPS、八缸大吉普4700、CanonEOS1D、IBMT41，八十年代的大哥大早已没 有任何意义，但那是他对当年最好的回忆。从生产力角度证明了他的价值，作为当时唯一武装到牙齿的国家通讯社记者，理所 当然是最好的。

　　“最早的时候你是一个小孩，大家都喜欢给你派活儿；这会儿你成了一个腕儿，或者别人认为你是一个腕儿的时候， 想法就不一样了。我的应试教育已经走到了尽头，没有人再愿意给出题。”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唐师曾才有了一次比一次高远 的超越。

　　最快乐的事

　　在美国的亲戚让唐老鸭去继承农场，他拒绝了。他对养母说：“你借我一辆汽车吧。”开着这辆借来的车，唐师曾开 始了他的美国之旅。他说：“穿越美国之后，我写了《我在美国当农民》，用这个获得的荣誉，挣来的稿费，这个才是属于我 自己的。”他强调着：“农场不是属于我的。”

　　“我写书不是为了赚钱，写书是为了还债。因为我原创、我自主、我不可替代，所以每当我想去一个什么地方，我总 是自己筹钱，筹不来钱我就去借钱。于是我自己开车、自己当翻译、自己拍照，回来以后我再写书，挣钱还给人家。我已经提 前享受了一个美丽的过程，借来的钱是我为此而买的一张门票。”

　　“我的前半生完全是计划经济、应试教育的产物，不管组织出什么难题，我都竭尽全力完成。海湾战争罹患再生障碍 性贫血和抑郁症，承蒙组织照顾，劳保在家。作为病休在家的记者，我希望自己残而不废，退而不休。为了补贴家用，我把过 去的经历整理成书，想不到大受市场欢迎。感谢改革开放，使我这个残废人能与时俱进，保持先进，不被日新月异的社会改革 所淘汰。在人生的大路上，我始终俯首贴耳，接受命运的安排。”

　　写书对于唐师曾来说或许“不是最赚钱的，但却是最快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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