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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周末:一个名医的意外死亡和他承受的唾骂


http://www.sina.com.cn 2005年08月25日11:24 南方周末

  编者按

  2005年8月12日,福建名医戴春福,在门诊时被一名患者杀害。其后遭遇网络恶评。

  一个爱弹《高山流水》的医生,是否承担了本不该他承担的东西?

  80%的网友对杀人者的“理解”,也许不能看成是对这一极端案例的理解,也不能看成是对违法行为的理解,而应当看成是对目前医患矛盾的确认。

  医患信任危机的升级,以及由此引发的人命伤亡,不但在医护人员之中留下恐惧阴影,同时也给社会和谐带来严重困扰。如何重建医患信任、和谐医患关系,已是迫不及待。

  导致医患关系紧张的因素是多方面的。但是如果造成医患关系紧张的相关制度因素没有消失,如果这一恶性事件不能促使各方对当前的医患关系进行反思,进而改革相关医疗制度的缺陷,悲剧依然可能发生。

  对于医改新动,我们拭目以待。

  □本报记者成功 见习记者苏永通

  一个名医的死和他承受的唾骂

  “一位优秀的医生被杀害了,网上有文化有知识的这么多人竟然拍手叫好……”

  8月12日下午,戴春福,一位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的专家在福建中医学院院附属的“国医堂”医院坐诊时,被一名患者用刀捅死。

  这条新闻迅速被众多网站转载,迅速引起网友热评。耐人寻味的是,当医生的学生纷纷对媒体表示震惊和悲痛的时候,网上出现的却是大量的批评声。只是,这些批评并非针对持刀的患者,而是对死去的医生酣畅地唾骂。

  “这是报应!”

  “这也算杀一儆百。”

  “我都想弄死这帮医生。”

  “那些被广泛流传的话总是有一定道理的:穿着白大褂的天使们荣登“十大黑”榜单!”

  一些网友现身说法,以自己身边发生的诸如医生收红包、乱开药等事例发表在网上。

  根据一家门户网上调查结果,有80%的网民支持和同情患者杀医生的行为,而反对和持中立态度各占10%。

  寥寥的支持声音,明显很多来自医界人士,“2003年的非典,我们一直沉浸在那种自豪的气氛中。怎么一下又由 ‘白衣天使’变成收‘白狼’?非典时期关于医生医术,医德,关于医生这一职业高技术,高风险,高奉献,高体力特性的如山铁证在普通民众,社会媒体,政府官员习惯性的健忘或偏见面前,竟不过一出无关紧要的插曲。”

  有的显然是死者身边人。比如:“因为不明真相的人……8·12,我们怀念,因为您并没有走远!”

  但是这些声音立刻就会引来更多的跟帖责骂:什么叫做不明真相?如果你们所说的“医德好医术高超”的话是真的?那么请问,如此高超的医术,为什么两年没治好一个前列腺炎?

  一位网友慨叹:一位优秀的医生被丧心病狂的歹徒残忍杀害了,网上有文化有知识的这么多人竟然拍手叫好——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到底是什么天大的理由要让医生付出生命的代价﹖

  一个被某网站列为精华的帖子认为:医患矛盾的实质是政府的不作为和救死扶伤的医德已经彻底丢失。对此有人说,医患关系是存在严重问题,但帖子所说“政府不作为”,“医德彻底丢失”,却无人实事求是地分析其因果。

  在网络上用检索“戴春福”,在大量关于这此杀案的报道中,夹杂着少少医学信息,提醒着他作为福建名医、男科专家的身份,其中一条说:戴春福教授从西医病因病理揭示CP三大本质“热毒内蕴”、“瘀血内阻”、“正气亏虚”,认为“ 热毒”、“瘀血”、“气虚”是本病的三大主因。

  一次事隔十年的追击

  一位警官问戴宝淦为什么杀人?他回答说,10年前他曾在戴春福这里看过前列腺炎,没看好

  事情发生时,没有一点征兆。

  8月12日下午3时,天气闷热。戴宝淦来到福建中医学院“国医堂”二楼专家门诊1室门口,他的手里拎着一个深绿色纸袋,里面是一把砍刀。他静静地排队等候着专家坐诊,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在福建中医学院教工家属区的一栋楼房里,喜欢利用零碎时间的中医系教授戴春福正吹着洞箫练习曲。洞箫会让他心情宁静。他常对学生说:为医者,救死扶伤,若自身修养不高,何以救人于水火?!

  5分钟后,戴春福匆匆下楼赶往学院大门口的“国医堂”。“国医堂”是福建中医学院的附属医院,医生全部来自学校的任课教师。

  下午3点10分。

  戴春福进入门诊室,和助手黄绥心打了个招呼,坐了下来。

  门外的患者们看到,久坐的戴宝淦突然发力奔向门诊室内,从绿色纸袋抽出大约四十多厘米长的刀,二话不说,冲着戴春福胸部及腹部,连捅几刀。

  面对突如其来的袭击,虽然戴春福曾练过武功,还是防不胜防。戴春福挥着双手遮挡着,奋力推开戴宝淦,捂着伤口夺门而走。

  方才反应过来的黄绥心立即起身抽出方凳,迎向正向门口冲去的戴宝淦。他用方凳死死顶住戴宝淦,然后猛地推开凶手,出门往楼梯另一方向跑去。

  一楼大堂里站满了来看病的人。正在“国医堂”门口打电话的林先生听到“救命”喊声,抬头看到戴春福左手捂住腹部,他挣扎着跑出大堂门口,跑向医院门口的五四路,路边正停着一辆候客的出租车,他拉开车门,坐上前排副驾驶坐位,车门还没关好,便被追上来的戴宝淦一把拉开了,他朝戴春福连捅五六刀。发现不对劲的出租车司机立即加大油门,猛地冲向附近的福建省第二人民医院急救室,而戴春福旁边的车门还敞开着。

  3点20分,急诊科医生宣布戴春福死亡。

  在警车上,一位警官问戴宝淦为什么杀人。他回答说,10年前他曾在戴春福这里看过前列腺炎,没看好,后来再到其他各大医院看病,发现自己的身子越来越瘦。

  “我怀疑他是骗我的,我就是要他死。”戴宝淦的声音很亢奋。

  一个年年奔波的病人

  动员戴宝淦去信教,“我啥也不信,就相信医学。”戴宝淦对家人说。

  8月12日晚,50岁的袁琼一直拨打儿子的手机,但一直没人接。

  晚上,几个警察登门了,说是戴宝淦和别人打架了,来调查一下。警察询问了戴宝淦治病的情况,带走了他所有的病历以及仅有的几本书,并留下一张收据。

  “原来家里还有很多病历,被宝淦丢掉了,所以公安就拿走剩下这几本。”提起这一堆病历,袁琼就止不住地干嚎起来,病历刺到了她最痛处:大儿子戴宝淦29岁,最近十几年来生活的全部内容就是看病。

  在袁琼的记忆中,戴宝淦10岁开始有便秘等各种小病,家里的收入全贴到医药费进去了,“做这么多年生意,赚的钱都为他一个人。”袁琼说。

  他们本住在福州附近的一个村子,后来在福州开了家小五金店。自从搬到福州后,戴宝淦看病都是一个人去医院。“ 不让我们跟着,回来也从来不说什么病。”一家人从来也不敢多问,他们怕问了,戴宝淦心情不好,会发脾气,所以也搞不清楚戴宝淦具体是什么病,只是模模糊糊地知道好像是“便秘、痔疮”。

  袁琼觉得儿子有些怪异,每次看病只是跟家里要钱,“一般要儿都是三四百,把钱放到口袋后,又说‘怕钱不够’,然后再要一二百。”拿了钱后,他都是静悄悄出门,回来也一声不吭,自己到厨房熬药。他几乎天天熬药,“饭一餐、药一餐 ”,戴家一个月两罐煤气都不够用,以至于袁琼常常怀疑和埋怨煤气罐是不是没有充满。

  有时碰到自认为的好医生,戴宝淦回来就会对家里人说这个医生如何出名,他开的药能治好他的病等等。福建几乎所有的大医院、名医生,戴宝淦都去看过。每次回来都买一堆药,吃几天觉得效果不好就扔掉,马上到另外一家医院。

  十几年折腾下来,光看病已经花去近20万元,“还向亲戚借5万多。”他的父亲戴老汉说。后来实在撑不住了,一个在海外的姑母把戴宝淦的弟弟带到加拿大去打工,以补贴家用。

  戴宝淦没有工作,他所有的任务就是到处奔波,以寻求能够治愈他的病症的妙药,但是结果总是不能让他如意。他整天窝在家里,家里客厅灰泥墙上竟被他用手指头抠出一道六七厘米长、1厘米多深的沟。

  戴宝淦几乎没有朋友。警察来调查时,发现他有一部手机,本想从中找些线索,可打开他的手机,发现无论呼出还是接入,只有同样的一个号码,“那是小五金店里的电话号码,是专门叫他下来吃饭用的。”母亲袁琼说。

  袁琼觉得儿子性格越来越古怪,也越来越暴躁,从2002年开始,几乎家里所有人都挨过他的打:父母、弟弟、妹妹。戴宝淦的脾气暴躁甚至还累及了到五金店买货的顾客,一位连江县老板就曾挨过他的拳头。

  为了戴宝淦的病,袁琼最后想到了宗教,动员戴宝淦去信教,“我啥也不信,就相信医学。”戴宝淦对家人说。

  从今年7、8月份戴宝淦最后的3张医院收费单据来看,7月25日:88元;7月29日:214元;8月3日: 266元。

  在袁琼印象中,最近一段时间,戴宝淦开始抱怨以前的医生泻药开得太多,导致他的肠胃功能丧失,因为正是这个原因让他不能摆脱痛苦。在杀人的前两天没有什么异样,戴宝淦躺在床上睡觉或者发呆,只有吃饭的时候下来。

  8月12日中午,戴宝淦和往常吃了“一点点饭”,袁琼还问他“是不是锅里饭不够”,戴宝淦说不想吃。吃完饭后,戴宝淦看到父亲晾晒的袜子掉在地上,捡起来后就进房间了。这是袁琼最后一次看到戴宝淦。

  从8月12日下午开始,家人就再也联系不上戴宝淦了。

  一次寡不敌众的争论

  读研二的黄绥心有了不当医生的念头“你不知道十年前病人会因为某种原因,突然回来要你的命。”

  8月20日,脸色苍白的黄绥心孤零零地呆在宿舍里,出事之后每天晚上他都要喝一点有镇静作用的中药才能入睡,因为“一躺下就想起那一幕,有些害怕”。黄绥心一直不敢去见师母,因为他很内疚,“如果那一天用椅子多拖延几秒,可能戴老师就不会死了。”但是周围的人都安慰他:你已经很勇敢了。

  黄绥心已经跟随戴春福坐诊近两年,他从来没见过那个凶手戴宝淦,甚至怀疑这个处于高度精神压抑下的病人是否会找错人。

  现在,读研二的黄绥心有了不当医生的念头。“你不知道十年前病人会因为某种原因,突然回来要你的命。”

  在“国医堂”,不安全感也在蔓延,医生们人人自危,要求医院提供安全保障。有人建议说,病号少的时候就害怕,最好集中一下诊治,这样医生们更有安全感。院长张文忠很为难,“我总不能给每个医生配个保镖,或者在门口检查病患是否带了炸药包。”

  让中医学院的人寒心的还有网上的那些舆论。在他们看来,网络上那些“贪医杀人”的斥骂,对戴春福太不公平了。

  中医学系大五学生刘松姬至今还记得第一次戴春福教同学们如何给小兔子注射时,让刘松姬觉得他富有爱心,“戴老师说先用针尖轻轻点点小动物,让它感觉你在安抚,然后再给它打针。”

  他们回忆起了老师过去种种的好。“他不但授课生动幽默,而更把自己的压箱底毫无保留地传给学生。本科生也可以拿去复印,连旁听的外地学生都给。”

  他们替老师感慨厄运难以预料。“很多人不了解这个行业。那人是慢性前列腺炎,很难治的病,四大男性难治之症,至今医学上也没法完全解决的。”

  在黄绥心看来,老师是抵得住诱惑的,“诊室外经常游荡着一些医药代表,都被他严厉地驳回:你们以后不要来了,来也不见!后来就很少医药代表来拜访他。老师说:不知道那些医药代表所卖药的效果,不能乱用。中药治疗也没有必要用贵的药材。”

  黄绥心觉得大部分网友并不了解戴春福老师。开始几天,他和中医学院的学生们纷纷以网友身份上网发表意见,要把一个真实戴春福老师形象告诉大家。

  黄绥心的师兄赵建业专门撰文《致尊敬的领导和社会公众的一封公开信》,要求公正评价戴春福老师。文章说,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某些门户网站有意识地引导舆论将当今社会的医患矛盾放大在一个好医生、好老师身上,我们最可敬的老师顿时成了被鞭挞的对象。

  他们还发出号召:真正接触过戴老师的同事、学生、病友实事求是讲几句公正的话!

  网上真的出现了一个帖子,一位曾经的国医堂的病人,把自己在2002年春节后慢性咽喉炎突转急性的案例贴到网上。他说,他到当地两家大医院花了600多元也没治好,最后到国医堂,花了11元,吃了几天中药,把病看好了。

  但是这些文字很快就被淹没了,一些为戴春福辩解的的帖子甚至被删除了。

  几天后,黄绥心们决定放弃论战。“想改变一个人的思想观念都很难的,更不要说改变公众的观念。”

  中医系的学生们发起了签名活动,来纪念戴春福教授。一个学生在悼词中写道:恩师常以《道德经》中的人生哲理教诲我们:“圣人抱一而为天下式”、“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一位恬淡自安的名医

  “现在医生的形象差到了极点。”在这种背景下,翁晓红的妹妹有时都不敢对同事说自己的姐夫是医生。

  8月20日上午10点,戴春福家紧闭的门终于开了。

  香案上,青烟萦绕着烛光。古筝上,披着松枝。眼圈发黑的遗孀神情黯然。

  戴春福的遗照正对着大门,另一面墙上,挂着戴春福与妻子翁晓红结婚十周年纪念照,偎依在他们膝下的小女孩,如今已长到13岁。

  50岁的戴春福,被认为是多才多艺,他的学生在网上的悼文中写道:戴老师“身怀文人七艺(琴、棋、书、画、剑、诗、茶)”。黄绥心还记得,在一次博士论坛上,第一次听到戴老师抚琴,一曲古筝《高山流水》,令“全场惊艳”。

  “有关老子的书他都有。”翁晓红指着书房里一排排书说。戴春福把自己的书房命名为“抱一斋”,给自己取笔名“ 戴一”。他喜欢作诗,他曾写过一首《自逍遥》

  半片浮云追风飘,一路行客逐喧嚣;

  人间万事皆匆匆,心自清闲与逍遥。

  农家出身的戴春福,三岁丧母,由父亲一手拉扯大,并且成为福建中医学院的第一个博士。至今,家里人还不敢把消息告诉远在莆田老家已经八十多岁的老父。

  1993年,戴春福开始进入国医堂坐诊。医院副院长许仕纳说,戴春福开始是看内科的,也兼看泌尿科,后来越来越成功,干脆专门看男科。

  在翁晓红眼里,戴春福执著勤奋、敢于学术创新,且有美好的德行。

  拖班是经常的事。中午吃饭迟了,家里给他打电话,他总说“病人好不容易挂上号,还是给人看完病吧,不然还得累他们排队”。翁晓红回忆说,最多一次他看了82人。

  工作压力再大,戴春福总是乐观、平静。他也乐于帮助别人。一些从未谋面的病人通过网络查到戴春福资料后,通过发email问病,戴春福也一一回信,给他们免费开药方。

  “我问他,你会不会给人家开错药?他说不会。他对自己的药方一向很有自信,从未听说他误诊过。”翁晓红回忆。他给下岗工人看病,会在病历中特别注明“下岗”,提醒其他医生尽量选一些便宜的药。

  对于病情较重或者比较复杂的患者,戴春福还会告诉他们自己的电话号码。“家里10个电话有9个是他的。”偶尔翁晓红会觉得烦,“一家坐下来聊天的机会都没有,谈不到几句,就会有患者来电话。”

  “就在你们刚刚进门前,还有病患打电话过来问戴医生在不在。”翁晓红说,“戴医生不在了!”

  翁晓红一直沉浸在丧夫之痛中,后来有学生告诉她网上的舆论对戴春福不利,但是她没有时间和心情去看,“人都已经去了,谈这个没有意义了。”

  她对网上的攻击言论表现出惊人理解和宽容态度,“处在别人的位置想,如果不了解戴春福的为人,我也会这样认为的。”

  “现在医生的形象差到了极点。”翁晓红说,在这种背景下,翁晓红的妹妹有时都不敢对同事说自己的姐夫是医生。

  “病人是弱势群体,其实医生也是弱势群体。”在福建中医学院中医研究所工作的翁晓红觉得,其实其实医患矛盾有很有很多体制上的原因,但医生成了一个承担一切的靶子。“前几天,国务院研究机构不是承认医改不成功嘛。”不过翁晓红总觉得谈这些问题太抽象,其实她只是想和自己丈夫好好生活,只是这个想法也成了奢望。

  书桌上摆放着一些书稿,这是戴春福主编的一本男科教材,本来书是准备8月25出版,以便赶上9月1日开学作为学生们的教材。为了赶上进度,戴春福让妻子翁晓红和他的学生黄绥心一起校勘书稿。

  直到8月12日,出事那天早上,戴春福还给出版社编辑发了一条短信,说书稿保证13日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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