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学良：谢谢陈主席的介绍，我今天讲的题目是一个太大的题目：中国与两个西方。我首先要声明一下，虽然我受教育主要是在美国，但是从文化上来说，我对于欧洲更感到亲近，所以在过去的20多年中，我在美国呆了10多年，还有很大一部分时间是找机会往欧洲跑，所以要讲到欧洲的经验对中国有什么意义，特别是在中国改革开放后的25年间。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最早中国的开放，尤其是在经济改革方面，最早的经验是从欧洲取来的。当然以后在改革开放方面，对中国影响最大的是美国。按照这个背景来看，我这个出生在中国、在中
国长大、在美国受教育、在海外工作的人，觉得欧洲的经验，不要讲古代的经验，就工业革命以来的经验，是太丰富、太多彩了，所以我们要讲讲欧洲的经验对今天的中国有什么积极意义的话，要讲几年。下面我就个人的观察选六个非常简短的问题讲一下，这六个方面是我相信中国现在或者在可遇见的将来所面临的最重要的、最基本的挑战。
我所讲的第一点就是如何处理好统一或者是一致与多样化之间的关系。当代的欧洲充满着多样性和不同，我们能够看到的人类社会中的不同在欧洲非常明显，我个人的感受就是在美国开车，开几天几夜，从这个州开到那个州，从这个城市开到那个城市都没有什么不同的感觉，但是这在欧洲是不一样的，稍微一会不注意，就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了。无论是种族、宗教、语言、生活方式、习俗甚至机理方面，当代的欧洲都是多样性的。欧盟能够把这么多具有多样性的国家统合在一起，我觉得除了本身有着相当高的经济发展水平以外，还有一些非常基本的制度性因素，而这些制度性的因素差不多包含了四大块：第一是民族的程序，第二是法制，第三是人权，第四是对少数民族或者是一些特别人群(比如同性恋、双性恋)的保护。正是由于这一套制度的规则等等，我讲的这一套制度，它不仅对于传统上基督教的国家、社会有着全面的吸引力，而且对传统的非基督教社会有着非常强烈的吸引力。现在电视上在讲土耳其谈判的问题，像土耳其这样一个历史上是伊斯兰教的国家，这么多年一步一步升起，这个在我看来真正是一个当代化的证据，验证了我们古老的中华文明。以前的一些圣人讲的好政府的榜样，假如我们把中国古代圣人讲的什么叫好的政府翻译成现代语言的话，就是说想要把政治的每一个单元统合在一起，这不能仅仅靠武力，甚至不能主要靠武力，也要靠其他的东西，靠法律、道德、文化这方面公正的原则。我觉得这一点中国要特别看看当代的欧洲。因为我们在西方受过训练的人，都知道中国在西方的概念中不仅仅是一个多人口的国家，中国同时也是一个大的文明，所以对于中国这个有着这么巨大的规模和这么大的多样性的国家，无论是从人口、民族、语言、生活习惯、生活方式来讲，这样多样性的国家，如何可以把一样同多样取得一个很好的动态平衡，在我看来是中国现在和未来可以预见的最大的挑战，如果中国的精英不管是政治还是文化、军事、教育、制度、社会精英，能够把这个挑战比较顺利地接过来然后走下去，我想我们可以看到的万世太平就有了一个非常好的制度化激励，因为它不仅仅对中国大陆本身长期的、和谐的、稳定的繁荣至关重要，而且对中国大陆处理同香港的关系、特别是处理好同台湾的关系以及少数民族的关系都是至关重要的。再过20—30年，中国周边的一些国家，如果要想申请由中国牵头的亚洲的共同体，那才是值得我们光荣的时刻。
我讲的第二个非常重要的欧洲的经验是集权和分权之间的关系。我们学过比较政治的人都知道，欧盟有一个最基本的行政制度、行政体制方面的原则。在座的欧洲人都知道，这个概念主要讲的就是面对同样的问题或者是一组问题，解决这个问题的政策越基础、越直接越好。于是往上提升，越往上提升成本越高。我想对中国这样一个人口这么多的国家，我想层次分类也是全世界最复杂的，而且经常变化，无论是中国的学者还是海外的学者，刚刚出现就可以有模式来形容中国的行政架构。很简单的就是前些时候全国花了很多力气，把管理中心引到市而把县圈起来，我们现在知道这是很不好的。但是不管怎么改，欧盟的越低、越直接的原则应该在中国的这么庞大的体制中好好地学习、好好地借鉴，在立法制定政策、对政策的实行、对政策实行的评估中都应该把这些原则引用过来，这对中国的长治久安、减少成本、法制更加以人为本，以及创建一个和谐的社会意义巨大。
我想讲的第三点是欧洲会给中国提供非常重要的东西是财富的创造和财富的分配之间的关系。从70年代末期中国改革开放以来二十五、六年的时候，中国在两点上都破了世界记录。第一点是在长期、年均的经济增长上差不多破了世界记录，有史以来还没有出现过长达1/4世纪年均经济增长可以达到8.6%；第二个破记录的就是在同样的二十五、六年的时间里，中国贫富的差异由基尼系数来算的话，也破了记录。在改革开放刚起步的时候，中国的基尼系数是0.29，在全世界只有苏联的基尼系数比中国低，那时候的东欧是0.25，如果这个指标是10，代表这个社会是绝对平衡的话，当时中国在全世界的指7，最高的是8，就是东欧。那么到了去年，中国的基尼系数达到了0.45，这个0.45在全世界是一个不平等的系数，唯一一个比中国高的区域是拉丁美洲，拉丁美洲是0.49，从这个意义上讲，中国从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期，是全世界第二平等的社会，在25年内变成了全世界第二不平等的社会，也是破了一个记录。可以看一下联合国的统计数据，在过去的25年来，要从贫富不均的速度来讲，中国达到了35%，是全世界最快的。我们看一下富裕的欧洲在基尼系数这个指数上，是0.33，也就是说如果8是最平等的社会，富裕的欧洲现在是第六，而中国现在人均的贫富差别排名是全世界的二，一是拉丁美洲最不平等，二就是我们。所以从这一意义来讲，中国的基尼系数已经达到了美国的指标，美国现在是0.44—0.45，这点上中国赶上了美国，而且有希望超过美国，贫富不等。我们都知道在财富的创造过程中，大部分的国家和地区都很难避免贫富不均的一定程度的扩张，如果扩张到0.45的程度，从这个意义上讲，中国现在已经到了需要从欧盟学一学，看看它们怎样从财富的创造到财富的比较公平的分配上有哪些法律政策。尤其是从《遗传法》、《个人所得税法》、教育、扶贫、改变贫困的恶性循环上，我觉得这比其他的国家都更有借鉴意义。这是中国要很好地向欧盟借鉴的地方。
第四点就是欧洲对中国有重要启发的是传统和现代化之间的关系。我们讲传统现代化，如果从文化研究、社会科学的角度讲，这两个概念是内容丰富而抽象的，那么我们就看具体的传统和现代化的关系。我们只要到欧洲的大、中、小城市看一下，然后再看一下中国的大、中、小城市，我们就能马上看到一个巨大的差别，这个差别一方面是怎么在现代化的过程中尊重、保护你的传统，另外一个方式是怎么样在这个过程中不尊重、不保护你的传统，甚至破坏你的传统。欧洲的城市是一个很具体的样板，就是没有把传统和现代的完全结合起来，而中国的城市现在到处都是“水泥”，所以北京大学建设学院的院长在去年的时候做了一个报告，这个报告是出自于城市规划的专家，这个报道很具震撼力，里面开场白说中国的城市在过去的十几年出现了全面的不尊重甚至是破坏的程度，超过了中国过去2500年的总合，而这个破坏不是在战争情况下，而是在我们自己手里造成的。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讲，中国必须要看看欧洲。如果看北美的话，就有印第安人的文化遗产，但是从哥伦布以后，就基本上被洗掉了。欧洲的城市不是人工设计的城市，而是人的一部分、自然的一部分、文化的一部分、灵魂的体现。我们中国的城市，差不多有名的城市都可以找到一千、二千、三千年的历史，然后再看看我们自己在自己的土地上，对自己的传统怎么样破坏和不尊重，我想欧洲能对我们提供的借鉴实在是太多了。
第五点欧洲可以给我们提供重要借鉴的就是发展。在这一方面，我们经经常听到一种说法，就是说不要拿中国和发达国家比，看一下新加坡、澳大利亚，人家地广、人少，而且那是新的移民社会，我们中国这个土地上5000年来一直是炎黄子孙的延续，看一下人口的密度，澳大利亚或者加拿大每平方公里只有2.5—2.6个人，而中国平均起来每平方公里是36个人，而把西部地方和不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撇开，中国东南沿海地区每平方公里是230人，这个人口的密度是偏上的，这跟澳大利亚、加拿大是没法比的，人家是你的1%，而美国的人口密度是28个人。 欧洲的人口密度最高之一是荷兰，是每平方公里340人，英国是每平方公里245人、德国是每平方公里225人、意大利每平方公里200人、法国是每平方公里110人、西班牙是每平方公里80人，欧洲像荷兰、比利时、英国、荷兰、卢森堡这些地方比我们的人口密度还要大，但是它们能把自己的家园建设得使你开车、步行的时候感觉天人合一，为什么在我们自己的土地上，我们看到的是天人不合一呢？这一点中国要好好学习。中国在过去的25年内经济增长那么快，为了高速的发展，我们付出了太巨大的环境代价，用中国老百姓的话来讲我们现在在透支，透支的是自己下一代的东西，把属于第二代、第三代的资产都用掉了。这点上我们要好好向欧洲学习。
第六点我特别要讲一下的，我们都知道今天中美之间的关系时好时坏，从长时间来看，中美至少有四个层面的关系：(1)政治；(2)种族；(3)文化；(4)地理政治。为什么我说地理政治？因为地球上的资源是有限的，美国一部分人也说给中国和美国这两个国家那么庞大的民族主义观念，但是美国人自己不承认。美国现在是唯一的现成的超级大国，而中国现在是看起来最有可能成为第二个超级大国的大国，这种关系的情况下，中美之间发生紧张关系是非常符合逻辑的，但是发生这种关系的紧张并不等于这两个国家就要打仗。今天上午我很荣幸听到吴建民先生给大家的演讲，他讲的话是非常好的，从中长期看到，唯一有可能使中美进入战争边缘的就是台湾问题，而欧盟跟美国不一样，所以这就给欧盟一个地位，就是在关键的时候，在中美之间关系中、在特殊情况下要起到一个非常重要的调节人的作用，现在澳大利亚、新西兰也有这些作用，但是这些国家无论是它们的规模、实力、在国际舞台上的势力，都不能跟欧盟相比。
最后讲一下，我经常到欧洲参加学术活动，我觉得欧盟凭着自己文化方面巨大的资源，凭着你们法律建设在处理多样性的方面积累的这么丰富的资产，你们现在真的应该对欧盟和中国之间中长期的发展做更多的事情，因为我觉得欧盟的一些重要的国家，与中国不同的区域都有历史上的关系，当然也有一些不愉快的事情，但是从长期来看愉快多于不愉快，人们抱着美好的希望多于不美好的希望，所以希望欧盟的国家可以充分利用资源，都可以在中国这个庞大的舞台上找到自己重点投资的地方。我觉得这一点对欧盟和中国的发展非常重要。另一方面我觉得欧盟应该对自己的大学中对中国的研究方面做一些更新。因为我到欧洲的时候，它们对考古等方面都有非常优势的学术，大家谈到以现代科学的方式来研究今天中国的变化等等，我觉得欧洲确实跟其他地方有相当大的差别，因为欧洲的研究还停留在汉学，欧洲不用完全放弃自己在汉学上的优势，但是欧洲应该很好地抓住这个机会来大力发展用现代西方科学来研究变化中的中国。而且你们大学教员的开放程度远远比不上北美或者是新西兰，甚至在某种程度上都比不上日本和韩国，这点你们要好好地考虑，因为你们对中国的研究逐渐从古老的中国转入二十一世纪的中国。所以我讲现在二十一世纪的经济是以知识为基础的，二十一世纪地区与地区、人民与人民、国家与国家之间的关系更应该是以知识为基础的，没有这个很难有长期的、强劲的、全方位的发展。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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