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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小斌:我以蜷缩的方式伸展自己


http://www.sina.com.cn 2005年12月27日18:54 南方人物周刊
梁小斌:我以蜷缩的方式伸展自己

其实每个人都过着相同的精神生活,不过是被很多人忽略了。我重新表达那些被忽略的 图/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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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晚上,工劳科长来到我家,书面通知我和我的家人,因为旷工三个月,我被工厂除名了

  我妻子半夜推醒我,说要看看没工作的怪物。我倒是感到解脱

  -本刊记者 刘天时 发自北京

  梁小斌,“一个仅剩下大脑的人”、“一个完全生活在文本与思想中的人”、“我们时代的奢侈”、“一个只扮演他自己的人”、“一个真实的人”、“精神无人区的先行者”、“一种无声无息的傲慢选择”、“正在复活的寓言”、“中国的卡夫卡”……说的就是我们眼前这位先生!——中等身材、中年打扮,眼镜很厚、声音很低,乖张不够明显、古怪不够张扬!

  这可叫人如何是好!多么让人不好意思!

  深刻的本质的诗意的刻画该从哪里开始?在他最本质的“黑暗”——梁的著名诗句之一是,“我与黑暗有关!”——的笼罩下,他,一个职业诗人、职业思想者,他“业余的生活”:日月怎样如梭、障碍如何无所不在、活着哪般艰难?

  让我们不礼貌不深刻的提问从最外在最不本质的职业旅途开始——

  职业生涯:“我一直在等待有人来找我谈谈”

  我是合肥制药厂的操作工,因为写诗得奖,被调到人事科当科员。后来又因为我写诗没能正常工作,又赶上改革开放深入,工厂清理闲杂人员,我被派到绿化队工作。那是1984年。

  哎呀,我从来没剪过冬青树。头一天晚上,我对即将横七竖八堆放在我面前的巨大剪刀心存恐惧,彻夜难眠。明晨该如何在老师傅面前端平剪刀……我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胜任的。幸好,第二天,我要求拔草,被同意了。我就搬着小板凳,认真地做拔草工作。我甚至钻到草丛深处,很长时间不出来。我干得很来劲。

  我在绿化队工作半年,冬天来了,没什么事了,我就呆在家里。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晚上,工劳科长来到我家,书面通知我和我的家人,因为旷工3个月,我被工厂除名了。我父亲讲了些不三不四的话。他说,我这个儿子,自从写诗获了奖,邓颖超接见过,就越来越不像话了。我送他们很远,还说,很不好意思,麻烦你们跑一趟,本来应该我自己去拿。我妻子半夜推醒我,说要看看没工作的怪物。我倒是感到解脱。我没有想到生活来源问题——只要有一包烟,有一杯浓茶,能让我的头脑处在兴奋状态,我就不知道“生活来源”这4个字的含义。

  后来不就没工作了吗?那时我妻子在芜湖工作,没人管我,我就经常跑到南京,和南京的诗人们混在一起。再后来,我在安徽人民广播电台编辑一档节目“文学剪影”。干得还不错,台长也说,不要再乱跑了,就留下来吧。又4年过去了。

  我还是离开了。我妻子在芜湖生孩子了。我要洗尿片抱孩子做饭。这段时间我写了大量诗篇。也体会到了生存问题。我体会到尿片不洗,一个小时后,它就还在那个地方。

  接着,我主持过一本计划生育杂志,《婚育》。这段时间,我经常下乡,安徽全省各县都跑遍了,对中国农民情况有所了解,还参观了各地的儿童福利院,可以说是接触到了中国真正的现实。我的工作做得不错,也有领导说愿意我留在计生委工作。

  后来,我又去了珠海,主持过一个民间诗会。这已经是90年代中了。后来又回到合肥,在一家文化公司做策划。策划工作中有一件可以拿出来说说,就是选圣女,传递炎黄圣火。我们先到艺术类院校,偷偷观察,看准了,再让女同志过去说。接下来要培养和熏陶圣女,比如怎么不能让皮肤晒黑。

  去年,我来了北京,现在在筹备一本文学杂志。

  我没有一定要呆在哪个地方,一定要做什么,没有那个必要。我没有那样的强烈愿望。但我确实在很多地方呆过做过很多种工作。每次填简历,回忆“何年何月何处做何事”,都是很困难的事。

  依照我本人的构思,我是希望在社会主义内部安顿下来的,比如进作协。当年,有几届省市领导曾传话,说要“找梁小斌谈谈”。既然是要找我,我就在家规规矩矩等吧。当然没人来找我“谈谈”。这样的人生思路传出去,是要贻笑大方的。

  诗和自我:“我的反叛,是通过写作逐渐凸现出来的”

  药厂操作工、绿化工人、电台编辑、计划生育工作者、文化公司策划人……在这些毫无诗意的职业的表皮之内,梁小斌,他的内心生活、他的彼岸世界,他的诗的思的日日夜夜,似乎也不曾亮丽、不曾轻捷,仿佛又是亦步亦趋 :诚实地自我,勤奋地怀疑,艰难地蚕蜕。

  对于二十几年前与梁小斌的名字连在一起的那首诗《中国,我的钥匙丢了》,80年代初中国朦胧诗的代表作,梁小斌认定的,不是浪漫抒情,而是“我要说话”这个姿态、思想立场本身。然后,对这个提醒了一代人的热泪盈眶的“觉醒的自我”,梁小斌也有检讨——“昼夜之间,我们接受了思想解放运动倡导者的点拨,就像沉睡的虫子被点拨到另外一个方格之中。”

  但“真的自我”、“真的觉醒”,在梁小斌那里,从来都不是这样狂欢的形式,而是漫长的等待、孤独的修习、点滴的进步。

  “公社开完欢迎会/一颗心飞到生产队”,“明天一早就下地/一定开好第一犁”,梁小斌承认自己的第一首诗,正是这个《第一次进村》,赞美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的。而实际的情况是,“因为我身体不好,我父亲让我给生产队长送了两盒罐头,所以在那之前和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从没摸过任何一件劳动工具。我仅戴着草帽,手持竹竿,坐在人民公社的打谷场上,看鸡。凝视着漫天的金色谷粒,我心中所想并不高深。”

  回城,在制药厂当工人,“身着劳保服、大雨靴,走来走去,我也是很得意的。没觉得有什么要反叛的。”

  在《中国,我的钥匙丢了》之后,写了《我是国旗的护卫者》。“我后来不明白的是,那些不写国旗的作家,在现实生活中怎么都比我混得好呢?这说明,要想取悦一个时代,仅仅写‘我是国旗的护卫者’是不够的,必须掌握另外的方法——那是我所不知道的,但其他人知道。”

  梁小斌说,他,和经常与他并称的同时期的诗人不同。“我没有与生俱来地反叛固有意识形态,我也不是靠写自我起家的。我想到哪里,表达到哪里。走到今天,我对时代的反叛,是通过写作,逐渐凸现出来的。”

  自称“天性不不适合任何时代”的梁小斌,说起那些“与时代同流合污”的人与事,是有一点点愤慨迂直的。他甚至苛刻起来:每个人对社会对他的认定都有一定责任。当初喊“我不相信”的人,怎么可以写“失败之书”?一个著名作家,当一代人都把你的声音当真了,你不应该坚持到底吗?读者不应当有这样的苛刻要求吗?

  当回忆作为“中国诗人”的重大事件,梁小斌说的是他的“困惑”——当然,这困惑,是省悟、嘲笑和感伤。

  他说的是,1982年,因为获得“全国优秀诗歌奖”走进人民大会堂的经验。“和老前辈诗人们在一起,坐在绒布沙发上谈论民间疾苦,有人还从兜里掏出黑窝头。但奇怪的是,除了我,别人对所处的豪华舒适环境好像一点也不好奇。这让我产生巨大的错觉:仿佛诗人天生就呆在这里,我们有一幅善良心肠,围绕着窝头展开激烈的讨论,然后写出感人的诗篇,散布在人民大会堂周围。”

  至于,更早的,“如何走上诗歌道路的”,梁小斌说的是《革命烈士诗抄》、是艾青的《大堰河,我的保姆》,还有最先把他的诗推荐到《诗刊》发表的公刘。他这样美好而诙谐地回忆他最初的诗人偶像以及对诗,他年轻的虔敬。

  “大概是80年,我终于见到了公刘老师。他一张张地翻我的稿纸,一言不发。我的心都快跳出来了。公刘老师的房间一尘不染,窗户开着,窗帘飘荡,桌子上是高高地堆着各地寄来的诗稿,那时候的公刘老师已经秃顶……我简直像进入殿堂一样紧张……”

  思考和生活:“我以为闭上眼睛生活的困苦就不存在了”

  “朦胧诗人梁小斌”的称谓似乎已经是过去时了。如今的梁小斌,他的再次被提起,更多是因为他的“原创”和“思考”。2000年以来出版的3本思想随笔,记录了他20年来的“思考成果”。这些被选编出来的,在普通读者读来,初读起来拗口的、晦涩的、甚至不知所云的自言自语,细读起来暗嘲的、无奈的、甚至虚无绝望的断章,“诚实地处理每一种生命经验”、“敲打每一个有名字的事物”——被文学批评界煞有介事地推崇为“中国的卡夫卡”、“中国本质的寓言”。

  梁小斌和他的写作的价值和意义是什么?我们要听一下思考者本人的注解。

  “梁小斌不如卡夫卡。他没有那么纯粹。他身上带有中国人很不好的那种幽默感。他没有他那么严谨、以及看上去的执著。有时候一个人幽默是因为他想放弃了。当然他也可以说,在中国要达到卡夫卡那样的境界,要付出比他多得多的代价。

  “我希望通过我写的东西,使人觉察其实每个人都过着相同的精神生活,不过是被很多人忽略了。我重新表达那些被忽略的。

  “你是希望我说点明亮的、比如希望所在?如何平衡自我厌恶?是有这个问题。悲观主义,对个人来说是毫无意义的,是雪上加霜。但是,彻底的悲观主义,张扬出去,成为一个文本,对文学的进步、对人的真正解放,是有意义的,它创造了一个改变现状的基石——要改变人的现状,总要先呈现人的现状。我的思想是在为我们国家真正的民主做准备,是为人性的觉悟所做的深奥工作。

  “对。别人都有很多别的事情要打理。对我,需要打理的事情很多,也很少。我常常起床之后发现无事可做,所以只好写些随笔。我是个自欺欺人的人。我以为闭上眼睛,生活的困苦就不存在了。”

  这个深奥工作的源泉——生活本身、这个人的现状、这个睁开眼睛就必然看到的生之困苦,具体到梁小斌这里,具体到一个去掉诗人、思想者名头的有家有口有记忆有盼望的中年男人这里,它的分分秒秒是什么样呢?当我们试图请他还原自己到自己的“日常”里去,得到的似乎也只能是轻描淡写、心不在焉、漠然自嘲。

  “我不古怪,我是极其随和的。我也拉家常。你可以这样写:我和我妻子讨论幸福是什么。我总结说,幸福是一边吃零食一边看电视,再讲同事的坏话,最好再有丈夫在旁边附和。我就属于非常会附和的丈夫。她嫁给我的时候诗人正吃香呢。她当然说后悔了,说自己瞎了眼。我就说,我可是多次让你慎重考虑的啊。

  “我和我的孩子?我对他的日常起居关心得不够,我很惭愧。他在念高中。当他妈不在家的时候,我给他点零钱,打发他出去吃。

  “严峻的问题,具体的苦恼?当然还是生存问题。你是希望我说一个特别感人的段子?有一次,我妻子给了我钱让我下楼去给孩子买奶粉,我下楼经过理发店,就进去先理了个发。理发店里有人抱个小孩子过来,说说说的,后来我不知怎么就把钱给了他买奶粉。这是真的。

  “是,从来就这么隔膜。我小时候是特别顽皮欢乐的儿童。可能是下乡的时候,没人理睬,形容枯槁,孤独寂寞,陡然地就变了。也可能是天性。我兄弟们不这样,他们是厂长企业家,是生活的强者。可能是因为我是早产儿,我是7个半月生下来的,而他们都是10个月生下来的。

  “其他的生活乐趣?和朋友聊天吹牛。我沉浸在自鸣得意之中,对自己的思考能力很有自信。

  “理想的生活是,我希望,人和人之间的交道不要充满智慧和计谋。人生的愉快不就在人与人之间嘛,而不在生活在什么地方。

  “钱?我对钱有兴趣。我怀疑这是我迟到的觉悟。我现在就在想怎么搞这件事情。应该想个一餐多吃的办法。让我的作品更受欢迎一些,学者喜欢,媒体喜欢,还能改编成剧本。我应该以杂志为依托,尽快挣钱,在北京买房子……

  “我靠构思为生。”

  这个靠构思为生的人,在表达以上构思的时候,并没有让我们觉得丝毫的乖戾、傲慢和灰暗,确实如他所说,他是随和羞涩的,甚至是体贴娱人的。言及严峻得令人不好意思的问题,他会试图插科打诨,他会突然说:你采访的其他人,他们都说什么样的雷同的话?他们有像我这样畅所欲言吗?在拍照片的时候,他更是活跃、“人来疯”起来。他提议坐在凳子边边上,再抱上外套,他说,我是不是应该更呆若木鸡一些,更拘谨做作一些?

  但是啊,我们还是不能不注意到那个一直潜伏警惕着的更剧烈的自我:他把手里的烟蒂在茶杯里熄灭又试图挽救上来,他身体前倾坐在沙发边儿膝盖上摊开一本特雷莎修女语录《活着就是爱》,他站在电梯口等电梯门合上他的眼镜反光厉害他突然很严肃……

  这个自我,它紧紧盯住自己,它放幽微到更幽微的去处;它盯住时钟的秒针,它让时间更慢;它纤弱又执拗,它异常敏感于生之屈辱、活之艰难、世之荒谬 ;它无处可逃,它不再逃,它迎面接受。

  梁小斌

  1954年生。诗人、民间思想家。1972年开始创作诗歌,早期作品《中国,我的钥匙丢了》、《雪白的墙》被列为新时期朦胧诗代表作,被选入高中语文课本。1984年提出“必须怀疑美化自我的朦胧诗的存在价值和道德价值”,其间创作《断裂》组诗。近年出版思想随笔集《独自成俑》、《地主研究》、《梁小斌如是说》等。2005年被

中央电视台评为年度桂冠诗人。

  梁小斌思想随笔摘录

  父亲的躯体到担架上了,我们四个兄弟各持一头。父亲躯体的重量掌握在他四个亲生儿子手上。但他的躯体在离地时刻却向我这一边倾斜,我的几个兄弟斜眼看我,我的大哥命令我们抬稳了。其实我的手已经牢牢抓住了担架的把柄,只是心中无数,父亲的躯体到底有多重。我掂了掂把柄,旨在掂掂父亲躯体平摊给我的重量是否公平。掂掂分量的心思里,洋溢着人的精神活动里的一丝冷笑。这个心思是人面对这个世界时刻终于看出了它的破绽。

  我一生中只有一种勇敢,勇敢地盯住细节。我盯的时间越长,越为细致,那个庞然大物所能给我的心理压力就被我排除了。给我疼痛的那个生活部位,我并不作疼痛理解了。这是我反抗的新方式。

  推迟行动,哪怕为一包香烟,我也要推迟行动。行动迟缓,被看成人的恶习。但我不能在彻底弄清人生意义之前妄加行动。我要为自己的行动寻找更加圆满的根据……所以,行动必须推迟。

  因为我在为自己过轻盈的生活而抒情,我的情感抒发得好,于是我获得了过轻松日子的资格。这就像会喊疼的人获得了解救,而不喊疼的人呢,人们以为他没有痛苦,于是就永远得不到解救。

  我在写这些的时候,正是什么东西都实行双轨制时期。我也站在十字街头,口袋里有很多纸条,我逢人便打探:请问要不要螺纹钢?这句话,从我嘴里吐出,在旁人看,倒也振聋发聩。我怎么也想不通,钢铁公司营销科长办公桌上的纸条怎么会跑到我的口袋里。

  我是中国人。我背负着这个不能大而化之,令其丰润的骨架;像人要忍受思想的重负那样,因而也要承担焦虑的煎熬。此刻,心灵稍有迸散,背上就是枯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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