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拖彝人的爱情秘密

　　-文/图 朱勇钢

　　今年年初，记者乘车从乡下返回，天快黑了，在离县城还有10公里的地方，同行的一位朋友突然对司机说：快停车。

　　车戛然刹住，那位朋友用彝语对路边打扮得色彩斑斓的3位姑娘说了几句话，姑娘们

便提着裙子上了这辆越野车的后排。当然，她们只能坐在3个小伙子的大腿上。车厢顿时变得活跃起来，先是两个小伙子滔滔不绝地发表“演讲”，姑娘们咯咯地笑个不停，简短地回答提问。然后是仿佛天籁之音的彝族高腔，你一段我一段，把这个拥挤的空间弄得像一个活舞台。渐渐地，小伙子们对坐在身上的姑娘开始不安分了，双手使劲地抱着姑娘的身体。姑娘们先是拼命抵抗，使劲地挣扎，后来干脆不管了，大家笑着闹着扭成了一团。

　　突如其来的嬉闹声大约持续了半个小时，汽车在能够看到县城璀璨灯光的地方停下了，3个女孩子下了车 ，小伙子和她们依依不舍地挥手道别，并约好下次到她们的村庄去找她们玩耍。

　　这3个女孩子是搭车的，陌生人能够这样嬉戏吗？女孩子们怎么还这样高兴呢？

　　2005年7月25日，记者来到布拖县参加火把节。汽车停在县城的普提宾馆前，普提是彝语，翻成汉语的意思是：解放；记者此行的目的是：搞清楚“布拖彝族青年男女之间的爱情”。

　　前往衣某——爱情的圣地

　　26日早晨，阳光毫无遮拦地洒满了海拔3000余米的布拖山区，柔和起伏的小山峦上，布满了绿绒绒的矮胖矮胖的杜鹃花丛，在这些半开半谢的紫色、粉红色花朵上面，流动着一条静谧的黄伞和彩色百褶裙组成的五彩人流飘带。

　　顿时车厢里发出“噢噢噢”的激动声音。这似乎只能用一句话来形容：美丽的景色不能让男人看到，否则这里就会变成战场。

　　车还没有停稳，门还没有全部打开，日勒的一只脚就落到了地面上。他像一只老虎一样猛扑向那一队在绿地毯上缓缓前移的女孩子，“哗”，规整的队形像水花一下子全散开了，姑娘们提着长长的裙子东躲西藏。日勒东一下，西一下，想在瞬间扑着一个姑娘，但是姑娘们比他想象的灵巧得多，日勒的双手老是落空。日勒改变了战术，紧追着一个女孩子不放。终于在下山坡的时候，那个女孩子被日勒拦腰抱住。又是一阵激烈的抓扯，看来日勒想亲她。忽然，双方的手都停下了，可能是女孩子的衣角被撕烂了。这下不好玩了，女孩子没有了笑容，日勒傻傻地站着不动，他知道：如果女孩子在前往火把场的早晨，精心准备的华丽服饰坏了，这可是一件很丢脸的事情，女孩子会很伤心。忽然，苏嘎向我们转过身来欢呼：衣角撕开了一小块，没事！但是，虚惊一场以后游戏却不得不结束，日勒回到了车上，仍然手舞足蹈、咧着嘴笑。看来，他满脑子里装的只是美女，正想着如何对付下一个漂亮的姑娘呢！

　　2个小时以后，上午10点多，当我们到达这个被称作“天然火把场”的地方，这里已经是人山人海了。

　　中午一点，比赛开始，真不知该如何来形容眼前所看到的景象，但是无论如何 ，记者仿佛回到了古代人类的生活场景中：当马匹从跑道上疾驰而过时，跑道边的男人们便迅速地拿起手中的竹条拼命抽打地面，就仿佛他在抽打自己家的赛马一样；硕大、健壮的公牛在人们的簇拥下，迅速成为生死仇家，一直杀到脖子、脸颊上挂满了血珠 ；有的牛被勇猛的进攻者的双角架起双蹄悬空，有的牛在失败以后不顾一切扭头逃出比赛场地、向人群奔去，逼得围观者们像潮水一样向山丘收缩，这一瞬间，人们收获了恐慌带来的兴奋和快感；公羊们的决斗最具绅士风度，也最单调——各退20余步，然后两副卷曲的羊角“轰然”在半空中相撞，然后又各退20余步，将单一相撞的动作再次重复。

　　但是不管比赛赚取了多少的喝彩声，戴满银饰、打着黄伞的姑娘们都不会在意，她们不知疲倦地排成队在人群中走过来走过去，偶尔会露出她们洁白的牙齿略微偏头莞尔一笑。这一笑不要紧，可把早都心猿意马的小伙子们的那点魂魄给收了去，被笑容击中的小伙子立马像中了邪一样尾随这一队姑娘而去；小伙子对姑娘的开场白一般是：我可以给你买糖吃吗？我们交个朋友好吗？记者在了解规则以后，给一位家住联布乡名叫切沙漠阿牛的21岁姑娘买了一大包水果糖，这位姑娘羞怯地躲到了伙伴们的背后，结果这包糖被她的同伴们毫不客气地收下，并被同伴们迅速瓜分了；记者最终得到了这位姑娘的接见，但是姑娘拒绝走到僻静的地方去谈心。彝族爱情的“第二定律”这时冒出来了，日勒说的：只有互相认识已久的人才能约会，刚认识的不算。姑娘必须知道追她的男孩子的住址，并且这一消息要得到她本人或朋友们的证实。许多男孩子要和刚认识的女孩子约会往往要等到第二年的火把节。

　　这一天，小伙子眼里只有美女。在这一天，女孩子们也获得了空前的自由，她们不仅仅接受糖的馈赠，她们还可以主动向自己心仪的小伙子送上爱情的礼物——酒。然而这样特殊的礼物在小伙子们中间掀起了一场隐蔽的争斗，竞相炫耀和比较谁得到的酒最多，同时得意洋洋地和朋友们畅饮。

　　26日，衣某火把节心得——原来是爱情唱主角！

　　被错过的苞谷林的秘密

　　究竟爱情是如何在布拖这片神奇的土地上上演的呢？26日太阳快沉入地下的时候，关于这个问题记者的头脑里还是一片模糊与各种爱情景象的纠缠。直到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了那4个姑娘。那4个姑娘招着手要搭便车，车像闪电一样停了下来，她们是早上搭便车的那几个。日勒又兴奋起来，唱歌和“抱抱”游戏又在车厢里活跃起来。那个胖胖的女孩子不仅兴奋得咯咯地笑个不停，还用彝语怂恿记者的一位朋友去抱另外一位女孩子。短暂的邂逅如果善于把握，下一个兴奋的高潮就会在不远处等着你。记者的朋友强行留下了女孩子们的黄伞和一个鸡蛋大的银扣子(价值1000元左右)，而他们身上的手表、墨镜、手机等小件物品也落到了姑娘们的手中。

　　在这半个小时的同车经历中，记者明白了彝族爱情的两条重要定律。彝族爱情的第一定律，相互交谈，以确认惺惺相惜的情人彼此不是亲人。关于非亲人的定义是，男女不是同一个家支的人，因此大家要笑嘻嘻地背诵家谱，至少要背到10多位男性祖先以前，直到肯定没有共同的男性祖先。彝族爱情第三定律：一定要抢走心爱的异性的一件随身物品，以防对方改变心意。(如果被你试图抢走信物的女孩子不喜欢你，她会预先告诉你，她已经有男朋友了，如果你还要坚持，她会吐你的口水，以及捡起石头打你就像赶狗一样，严重的她还会叫来她家支里的人痛扁你一顿。)交换物品后，大家信誓旦旦在某个时间、地点见面。

　　对于等待爱情降临的男孩子来说，一分钟都也许太漫长了。日勒对记者说，今晚我们要和姑娘们到苞谷林里去约会，你去 ，还是不去？记者对此始终犹豫不决：到苞谷林里约会，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还是不去了吧。27日一大早，记者不得不一面忍受着朋友们的奚落，一面执着而病态地打听昨夜发生的事情。朋友们绘声绘色地描述昨晚的快乐，是为了惩罚这个胆小的“汉嘎”(彝人对汉人的称呼)。

　　汽车开到那个村子路口时，姑娘们打着手电筒早就在那里等候了。而且里面还多了一个姑娘，这个多出来的姑娘长得最漂亮。当然，因为记者没有去，男方自然也多了一个“替补队员”。洁白的月光静静地倾泻到那松树林里，大家生起了火堆，打开了酒瓶，手牵着手跳彝族达体舞。“然后呢？”记者问。日勒收敛了他那副“好像还在身临其境的幸福笑容”，神秘地对记者说：“下面的事情我就不告诉你了，谁要你不去。反正我们双双对对钻到苞谷林里面去了。”“可是我不是彝族人，我不习惯这样。”“不懂就要虚心地学习，在爱情方面，我们彝人可以当你们的老师。”

　　他们到底发生什么？如果日勒没有表现出神秘的表情，记者的答复是肯定的。天知道呢！

　　拖觉火把场

　　男人和男人之间的谈心

　　27日，衣某区的火把节结束以后，布拖县的火把场转移到了拖觉区，各片区火把节时间的不同，是为了让人们得到重复享受火把节的快乐。

　　记者想多知道一些关于恋爱的细节，这个问题在一块大石头上得到了解决。有两个姑娘可能走累了，她们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休息，并取下她们漂亮却笨重的帽子，开始梳头发、照镜子。记者过去看她们(是否漂亮)，却在这里遇到了一位长得酷似

　　“我谈的女朋友还不算最多的，最厉害的据说有 200多个，因为他结婚以后还能够博得女孩子的喜欢。当然，那些漂亮的女孩子也能够谈很多的男朋友。在我们洛古乡，我算是最出名的一个了，我喜欢的女孩子基本都能到手，因为我长得帅。我刚才就谈好了一个。她问我借矿泉水瓶子去小溪边舀水喝，我看她的眼神就明白了她喜欢我，就故意问要不要给她介绍一个男朋友，她说我就要你，我注意你好久了。我们很快就约好了晚上见面的地方，在她舅舅家旁的山坡上。因为女孩子喜欢选择自己熟悉的地方。”“脸皮长得好的找脸皮好的，丑的找丑的。不像你们汉族人，搞得很复杂。我们也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在一起，必须要彼此喜欢。”“怀孕的问题？不会的，女孩子会算日子。我们不用那该死的套子。以前有女孩子胸前贴身挂着一个麝香囊，闻一下就可以避孕。但是平时不能挂着，闻多了会得不孕症。现在麝这种动物越来越少，就没有人用了。如果不小心让哪个女孩子怀孕了，麻烦就大了。因为我们大部分人从小就订了娃娃亲，而恋爱的对象一般都不是自己将来要结婚的那个。我们一般都不喜欢自己的定亲对象，不管她多么漂亮。如果女方的定亲对象知道自己将来的老婆已经怀孕了，他们就会要求退婚，这对于彝族人来说是耻辱，因此可能会发生流血的报复， 或者是要求肇事的男孩家陪钱，或者娶其为妻。因此，我们约会的时候大多数时间都在谈心。” “你谈了那么多的女朋友为什么还不想结婚？”记者的问题可能打击到了这位帅哥的要害，他沉默了很久。

　　28日中午，记者在拖觉的火把场又遇见了吉尔则俄，他笑容满面，看上去更加英俊了，他告诉记者：我已经决定了，准备娶昨天约会的女孩。她的心太好了。昨天傍晚的时候下雨，我提出要住旅店，她说：住旅店太花钱了，还是到我舅舅家去住吧。她还让我要节约用钱，说将来成家要花很多钱的。她说了这些话，我的心里面热乎乎的。这个女孩是订了婚的，如果我要娶她就要给他们家2万块钱，帮她退婚。我以后要多多地修房子挣钱，好早一点娶她。

　　被遗忘的爱情的含义

　　“自由意味着爱情艺术的土壤，在没有男女交往自由的地方，爱情一定是一种稀有的物品，这应该是人们普遍拥有的信念。”29日，苏嘎忽然变得深沉起来，他对记者说。

　　记者问：可是这几天我并没有看到爱情。“噢，爱情是看不见的。”

　　29日下午晚餐时，日勒介绍了一个朋友给记者认识——县民政局的阿以。日勒说：他也许可以告诉你什么是彝人的爱情？他写过自己的一次恋爱经历，还在县报上发表过。

　　阿以中等个头，一张很憨厚诚实的脸庞，将一叠纸递到记者手上。文章的题目是：“格桑的嘎踏”，嘎踏是追女孩子的意思。文章非常优美，从阿以在谈论这次经历时脸上流露出的神往的幸福表情来判断，文章写的是真实的故事——在路上，阿以追上了当年拖觉选美的冠军——妞牛，试图用自己的才智来博得这位乡里公认的美女的好感，为了这一刻，他已经失眠了好多次，刚才他还喝了二两50多度的苞谷酒才鼓足了勇气。于是，围绕着爱情，一场类似于古希腊哲人间的对话开始了。

　　“等一等，我俩一块走好吗？”

　　“我不认识你。”

　　“不认识没有关系，没有不相连的地，不同地方的两块石头被人捡到一起便相识，鸟儿落到树枝上它们便相识了，……，以前不相识，现在交谈不就认识了吗？”

　　“我谈不来口。(不善于说话的意思)”

　　“人类喜欢交流，虎豹喜欢食肉。我今天是特意来踏你的。”

　　“我不懂什么叫踏，我现在只知道吃饭长身体，其他的一概不懂。”

　　“你的言语如同镰刀一样婉转。花蝉必熟树木的枝叶，家父必知柴火的用处，母亲必知牲畜的灵性。踏，你不懂谁懂。”

　　“你真会谈口。你把话儿说到水里，我想把它捞到岸边听，你把话儿说到峭壁上，我想把它摘到平地听。”

　　“青春不玩晚年悔，哪有怕鹰不喂鸡，哪有怕狼不养羊，哪有怕羞不生子的呢？”

　　在非常激烈的辩论之后，妞牛终于同意与阿以交往，并留下了一支口弦给阿以作为定情物。在林间，3男3女点燃篝火，猜

　　记者尽管陶醉于这近乎完美的爱情描述，却仍然质疑这如远古戏剧般的场景会发生在现代：恋人间说话有那么艺术吗？阿以回答道：我们彝人从小就喜欢听大人之间玩辩论游戏，我们称之为“克哲”。尽管很多小孩都不读书，但是他们却会从尔比尔吉(彝族谚语)中学到知识和做人的道理。数千年来，我们彝族大部分的知识都是通过口头传播的。你们的语言艺术搬到了纸上，我们的语言艺术却印在我们的脑子里，活在我们的嘴里。要追漂亮的姑娘 ，就得说漂亮的话。

　　回到游戏时代

　　8月20日，维安多教授端坐在那所大凉山依诺风格的木质平房里，等待着记者的到来。维安多教授辞去北京国家某部委的工作来到凉山研究彝族文化已经6年了，他已经有了同彝族人一样的万物有灵的宗教信仰。

　　——嬉戏之中亦有清正之境界，亦有神灵透过人舞蹈之境界。我觉得布拖的彝人像小孩一样对待人生，即使在汉族人最为严肃的两性话题上。布拖的彝人的生活方式接近于儿童的 状态。在1956年民主改革以前，大凉山地区的彝族人还处在奴隶社会发展的初级阶段—— 整个族群的文化还处于从母系氏族社会向奴隶社会过渡的阶段。因此，今天的布拖彝人仍然保留着人类社会发展初期的特征——率真、朴实、集体意识强。

　　现代个体的人不应该遗忘掉童年的经历，否则他会出现像弗洛伊德所描述的精神病症状。而今天的人类社会也不应该遗忘集体意识中的童年的经验和感受，否则人类社会将失去前进的方向和人类的初衷。我们现代社会的文化正在抹去人类童年时的记忆，而布拖彝族人的文化恰恰能够提醒人类该往何处去。当人类童年的记忆消失，当人类已经忘却自己的初衷，他就是背离了神，人类必将受到上天和神灵的惩罚。我认为，人类原本是没有罪的，但当他背叛了自身，他就成为了罪人。

　　记者明白了布拖火把节的启示——人类不应该背叛自己，应该去大胆地追求已被遗忘了的初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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