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交官章含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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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sina.com.cn 2006年01月24日14:19 南方人物周刊 | |||||||||
-本刊记者 刘天时 发自北京 2006年的第一天,北京雪后晴朗的上午,章含之在回忆30年前的往事。她一边回忆,一边表示,1976——是她最不想回忆的一年。 她70岁了。她不想回忆。她说她不想回忆那一年,因为那一年,对她来说,“非常
一张纸条改变命运 那一年没有节日。“不记得新年怎么过的。大概也就是愁吧。年前已经开始批邓,刚刚点燃的一线希望又熄灭了。总理已经病危,外交部老干部的命运难测,乔冠华最让人担心。以老乔一贯的脾气性格,如果总理离去,没有赏识了解他的上头的人,是不会有什么好的。啊,接下来的事情……果然!我真的不想回忆了。” 章含之不想回忆的那一年,是她个人家庭、她个人家庭背后中国之命运,急剧变化的一年。1月周恩来去世、9月毛泽东去世、10月“四人帮”垮台,而10月她的爱人、外交部长乔冠华因为“倒向四人帮”被贬斥。 1976年前后一连串的政治事件和人事变动之中,乔冠华与“四人帮”、与毛泽东、与华国锋、与周恩来、与邓小平的真实关系是什么;他与谁的利益更契合、与谁的立场更接近;他在哪一件事情上哪一个时段曾向哪一方倾斜;在坚持和摇摆之间,是出于灼灼信念还是无奈的自保;……还原30年前中国高层政治圈内秘密复杂微妙朝夕变化的派系关系,就现在的圈外人来说,还有多重的“不可能”。 而当年圈里人——章含之,这位当年的外长夫人、中国最活跃的外交官之一,她当然一方面坚信丈夫的清白无辜蒙冤遭陷(后来她曾为丈夫的冤屈寻找证据);另一方面,30年时光流逝,洗涤愤懑,让悲哀清澈,如今70岁的乔的未亡人,她说,她相信“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 命运的安排!按照章含之的回忆版本,这“命运的核心”是“一张条子”。1976年某日,华国锋觐见毛主席。华谈到批邓工作,认为现在的一些做法不够好,并谈了一些新设想。于是当时已经口齿不清的毛写了个字条,上面是:“你办事,我放心。”华从毛主席那儿出来,碰见乔冠华,给乔看了条子。乔问什么意思,华就说了他请示批邓并得到毛的允诺。乔表示理解,并没放在心上。 “而后来,天下人都知道了这张条子——那成了毛让华接他班的诏令了。而却有一个人知道,不是那么回事,条子不是那个意思,那你说——这个人,他能活吗?” 章含之确信正是“条子”带来了厄运,“至于其他,比如说老乔不批邓、借刀杀人,后来又说老乔倒向‘四人帮’批邓,那不过是说法而已。事情是同一个,可以有完全相反的解释。” 什么都是政治 时世荒谬、命运难测。章含之说,在那个没有一点安全感的年月,什么都是政治——没有自己的时间,没有自己的生活,甚至穿衣打扮都要小心谨慎,甚至女人爱美都要藏藏掖掖。 说到穿衣。是要说一说穿衣,说说30年前这位章美人的美,以及为了美的小小的努力。那是生活最基本的微小乐趣;那是压抑惨淡的回忆里,明灭的惟一亮色——我们要请眼前这位老人,这位当年非常美丽的女人,说一说她是怎样美的,怎样突破丑的封锁的。 “当时从事外事工作,每次出国前,都统一到红都时装店去做衣服。红都不是一般人能去的,要么单位开介绍信,要么就是高干子弟。红都是惟一可以挑料子的店。说是可以挑,其实也就那么几种,蓝的、黑的、咖啡的。样式呢,就更没什么了,甚至男的女的都没什么区别。 “说到这个,还有个笑话呢。有一回,代表团去苏联访问,开会出来穿大衣,吴桂贤(女)和姚文元穿错了,竟然穿了对方衣服,到后来发现口袋里的东西不对。 “我呢,总想有点变化。我记得去联合国开会那一年,我选了一块没人选的翠蓝的料子,样式上也动了点心思,比如,掐了点腰,方领子改成圆领子,最最过分的是,我还加了个可以拆卸下来的灰皮领,翠蓝配灰,很好看…… “发型呢,当时也都是北京饭店做的,一个样。我呢,还是稍微变换一下。结果,哎呀,据说,有人去做头发,专门点名要做‘章含之发型’…… “和别人不一样,人家当然要批评了,说我标新立异。我还有更‘过分’的呢。大会堂大厅衣帽寄存处边上有个镜子。每次存了衣服,进会场之前,我总是在镜子前照照,整理一下。这就不得了了,成了罪状了,说我资产阶级作风。但我不明白镜子如果不是用来照的,放在那儿干什么…… 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什么都是政治的年代,章含之一直身处政治旋涡之中。可是30年后的今天,章含之,却怀疑自己原来对政治茫然无知。 “回过头来看,像我这样的人,是不懂政治的,是不可能懂那个时候的政治的。老乔也不在行,他也是个性情中人。而在当时,搞政治是要懂很多技巧和手腕的。很多事情,我们当时以为是懂的,还非常认真,非要较个劲。 “真是挺复杂的。我们稀里糊涂被弄得团团转,你以为你是在捍卫什么,你以为你是在反对什么,可是后来发现都不是那么回事。 “最后把老乔赶下台,说是传达毛主席的指示。说是毛主席说,乔冠华借刀杀人。毛主席真会这样说吗?他怎么会这样说呢?那之前我一直以为毛主席对我们特别好…… “我是多崇拜毛主席啊。1976年毛主席逝世,全国人民悲痛万分,以为天要塌下来了——那时候人真是那么想的,包括我自己。毛主席真是我们心中的神啊。你怎么可能怀疑神?如果有问题你想不通,你不会怀疑是神的错,而肯定会认为是自己的错,是自己思想有问题。” 但是1976年之后,章含之还是迷惘了。 “比如,我们有个在军队的朋友,‘文革’时被抓进监狱。先让他交待怎么反对林彪的。他是林彪的部下,怎么能反对林彪呢?但是不行,他要交待。于是他冥思苦想。等他终于找到了自己‘反对’林彪的证据,关押他的人又不干了,改让他交待如何协助林彪谋反叛乱的。他赶紧否认,说,不不不,我是反对林彪的。可是这时候人家不准他反对林彪了。他想来想去,忽然有点恍悟——哦,是不是外面出什么事了,是不是林彪出事了下台了?” 人生轨迹错位在哪里? 章含之的惘然里,有对过往岁月里周围世界的迷惑,也有对自己人生轨迹的怀疑。 1971年,章含之在毛主席的钦点下由北京外国语学院进入外交部,到1976年受乔冠华下台牵连离开,对于那风光短暂的5年,章含之如今的自我评价是复杂的。 “当然有幸运的一面,比如参与了像中国加入联合国这样的重大的外交事件,新闻纪录片也常会有你的影子……;但是,这风光背后的苦衷谁能理解?我可能还是走错了路。我这样的人,可能最适合的还是留在学校里。” 章含之回忆起在北外做学生做老师的时光,她和同学朋友们用英语演出《奥赛罗》。她是戴丝苔蒙娜,她是莎士比亚的女主角,不知政治权术为何物,她是美是真是爱是一切浪漫想象一切光明希望的追随者。“那时候,真是一腔的热情,为和家里划清界线,搬到学校里住,还一心要参加抗美援朝。那时候觉得自己什么都能得到,只要真诚努力,以为世界是玫瑰色的……” “可是”,很快,“文革”来了。“一切都变了。什么都没有了。我在挨斗,我的师长挨斗,我的同事跳河。我害怕、迷惑,人也变了。我天性本来是非常温和快乐的,可是却变得非常容易激动,容易哭,恍恍惚惚的。有一次从北外出来,走着走着,走到天安门,竟然都不自知。得了轻微的癔症,就是歇斯底里症,要去医院的精神科拿药……” “我怎么变成这样了呢?”章含之说她至今仍然不能完全明白。她不明白那个特殊的时代生活对个性的扭曲怎么谁都不放过;她不明白自己人生的意义在哪里;如果说她的人生没有意义,完全是“莫名其妙”的一生,那她最初错在哪里? “真实地剖析是很难的。比如这么多年,你以为你忠诚,可是你忠诚的(对象)是什么?你的忠诚里有多少盲目的成分?我是1957年就入党的老党员了,当年也似乎参与了国家的核心,政治局的会议也参加过,但是我真的弄明白过吗? “再回到我自己。我看到原来的大学同学出书带博士,真的很羡慕。可是除了带着伤痛的记忆,我得到了什么?就连爱情,也是转瞬即逝的悲剧……” 70岁的章含之回忆30年前,是这样悲观,也是这样安详;是这样迷惘,也是这样清醒。她的往昔、她的那一年里,有一个女人心碎梦破的悲哀,有整个中国山雨欲来的愁惨。 相关专题:南方人物周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