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者胡福明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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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sina.com.cn 2006年01月24日14:22 南方人物周刊 | |||||||||
-本刊记者 蒯乐昊 发自南京 2006年1月江苏省“两会”期间,胡福明照常来到他在省政协的办公室,他今天没上会。5年前,身为江苏省政协第一副主席的胡福明,卸下了实际由他主持的省政协的一切官方事务。根据中央对高级退休官员的制度性安排,他还拥有这间大约40平方米的办公室,一个司机,一部车,和一个兼职秘书。 每天上午,他都依照老习惯,到办公室读文件、看报纸
他烟瘾极大,两小时采访里,烟缸已垒起半缸烟蒂,几乎是一根接着一根。据说他每天要抽两盒烟,“我身体不好,可是我控制不住,不是不怕死,是怕不能思考。” 作为一个曾经影响了中国思想解放进程的学者,胡福明当下最大的课题是研究重大的历史和现实问题,从中发现一些可有益于中国未来的东西。他的研究大略集中在“两个教训”:苏共垮台的教训;中共执政50年的教训。他思维依然活跃,记忆力尤好,过去在他眼中,从来不会只是过去。 到处都开了锅 “文革”是中国历史上十分重要的事件,从40年前开始,到30年前终结,上接建国以后,往下一直关联到今天,是一个非常奇特的现象。 我还清楚地记得“文革”开始时的情况:1966年6月2日,中央电台发布消息:北京大学批判北京市委和北大党委,北大当时的校长、书记陆平、彭佩云被指出犯了修正主义错误路线。消息传得很快,南北呼应,南大紧跟着提出,南大校长匡亚明,也犯了同样的错误,瞬间大字报就贴了出来,很快,提反对意见的大字报也贴了出来,在校园里形成两军对垒的局面,所谓的造反派和保守派,实际上就是支持“文革”和抵制“文革”的两种声音。 当时我在南大溧阳分校带领学生劳动建校,我还兼着学校的党支委员,当天晚上,分校就在大草棚里召开紧急会议,对这件事情进行讨论和表态。 跟风跟得非常快,都是发生在同一天里的事情。 我们在溧阳,真是身处桃花源中。那里是丘陵地带,距离南京城200多里,每天师生共同学习共同劳动,赤脚拉板车搞基建,匡亚明校长也跟我们一样,住在泥土筑墙的房子里,生活很艰苦,也很简单,完全不知道外面的风向发生了怎样的转变。 当晚的会议上,5位党支委员全部表态,我也做了几分钟的发言,大意是不要简单地把南大与北大类比,两校情况各有不同,匡校长并没有违背毛主席主义路线。当时会议上意见十分统一。我们以为这件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谁知道3天以后,省里突然来了工作组,开始找第一批写大字报的人谈话。到了6月8日,工作组宣布了省委的意见,认为我们当天的会议是一次“镇压学生运动的反革命事件”,这就是“6·2事件”。有什么事实依据?不需要,他们完全不需要,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罪名,他们要点火。 一夜之间,我们全部成了罪人,成了匡亚明校长的“黑帮”。学校里开了锅啦,广播台被抢占了,“打倒匡亚明”的大幅标语贴了出来,学生呼啦啦回校闹革命,几辆卡车把这些“革命师生”和我们这些“黑帮罪人”一起拉回了南京。 到了南京,我们才发现,到处都在敲锣打鼓“闹革命”,到处都开了锅了! 幸亏入了“黑帮”, 不然,肯定要拉我当“造反派” 当时我心里的感觉是,不理解!莫名其妙! 说什么北京出了“两个司令部”,一个是“无产阶级司令部”,一个是“资产阶级司令部”。我们就纳闷了,党中央不是一直都是团结一致的嘛,怎么一下子就多了个敌对司令部了呢。还说刘少奇是“阴谋家野心家”,是“赫鲁晓夫式的人物”,我们私下里嘀咕,“林彪和江青倒是比较像。”不过,只是志趣相近的好友暗自议论,谁都不能公开发言,我们自己的头上还带着黑帮帽子呢。 那时我已经失去自由,每天写检讨,挨批斗,还被学生抄了家。我们一家三代4口人,住在筒子楼的一间房里,本就是一贫如洗,除了被抄掉许多书籍文献资料以外,倒没有重大财产损失,只是精神压力很大。南大是继北大以后第二个“点火”的,人民日报社论出了通栏文章,大标题就是《打倒匡亚明黑帮!》 停课闹革命了!我们每天跟匡亚明校长一起,交代问题、写“黑帮日记”、写“认罪书”、然后游街、劳改——扫厕所、扫马路、到工厂。这些倒不在乎,本来就是苦出身,什么脏活累活我都能干。按当时的说法,我生在贫农家庭,历史很“干净”——家里祖祖辈辈,连富农也没一个,海外关系也没有,土改的时候我还立过功,入党又早,属于“根正苗红”。 所以我很庆幸,幸亏我一早就入了“黑帮”,干脆被打倒了也好,不然,凭我这么好的出身,就算我不想当“造反派”,也肯定要拉我当“造反派”。更有趣的是,我们这些“罪人”并不孤立,我们的队伍很庞大,被打倒的人越来越多,南大有四五百名教师,甚至一开始批斗我们的人,也统统进来了。整个事情越来越好笑,越来越荒唐。 我还是沾了好出身的光。一次武斗,“清理阶级队伍”,每个人都要押到台上交代出身,轮到我的时候,一说出身是贫下中农,下面那些同是贫下中农的“革命学生”就开始大呼,“叫他下来!叫他下来!”那时候是“血统论”嘛,不过我还是“带罪之身”,最后也没让我下台,也没让我受批斗,就让我站到台边角。从那以后,我不再是重点批斗对象了,因此过了几年“逍遥派”的日子,在家抱抱孩子、读书看报、上学习班。 也有要拉我入伙“闹革命”的,我总是以“我是犯过严重错误的人”婉言谢绝。我冷眼旁观这场运动,越来越想不通。我儿子1967年出生,送医院我还得先请假,因为我的劳教还没有解除;国庆的时候,我被限制自由,不得出家门,因为“这不是你们的国庆!是我们的国庆!”我从来没跳过“忠字舞”,那简直是宗教仪式。我看着他们“破四旧”,把好好的书、字画、文物,统统烧掉砸掉,多少好东西啊!那不是“焚书坑儒”吗? 那时候的苦恼,就是如何尽可能地不考虑问题,封锁自己的思想。言为心声,祸从口出。这个苦恼之下的最大苦恼,就是国家将往何处去?在混乱的大破坏中,国运堪忧。 那真是一个宗教狂热的年代,一个发疯的年代。 “张春桥、姚文元的文章不能批判” 1971年高校恢复招生,我终于又可以出来教学了。各种各样的批判和运动还在继续,每次我都逃不掉,什么“反围剿反复辟”喽、“反对业务挂帅”喽……到1975年,我已经是南大哲学系的副主任了,业务挂帅就业务挂帅吧,毕竟作为一个高校教师,我站回讲台了。 那时候最震动的一件事——林彪突然爆炸了! 气氛神秘又紧张,当晚全校党员开会,还得凭票、排队进场,从来没有过的!什么事情这么要紧?进场听到的第一句话:“出了林彪反党反革命集团了!” 我当时就在心里说,“不但林彪完蛋了,‘文革’也要完蛋了。”肯定不止我一个人这么想,大家都心知肚明。不是吗?林彪是什么人?党章里规定的“接班人”!——可笑不可笑?在党章里规定下一届的党中央书记,只有封建王朝才用诏书封王子王储呢。 1976年,整整30年前的这一年,出了太多太多的事情:周总理逝世;邓小平受到批判;否定并清查“南京事件”、“天安门事件”;唐山大地震,又是雪上加霜;接着,朱德去世、毛主席去世;“四人帮”倒台……历史开始走向转折点。 得知“四人帮”倒台的消息,我跟一群相投的老师在家里摆了一席,吃螃蟹,好好地喝了几盅!我兴奋地意识到,这是中国前途和命运的分水岭。10月全校揭批“四人帮”的大会上,我第一个站起来发言,《人民日报》大幅刊登了我的发言。接着,江苏全省在五台山召开万人大会,反对“四人帮”,我又是第一个站起来发言。 我很快写了不少文章,发表在南大的学报上,如《评张春桥〈论反对资产阶级全面专政〉》、《马克思主义科学》、《谁批判唯生产力论就是反对历史唯物论》等。我的文章引起了很大的争议,也冒了不小的风险,比如,从北京传来消息,“张春桥、姚文元的文章不能批判,因为他们的文章是毛主席圈阅过的”。 当时我比较天真,以为拨乱反正可以顺利进行了,没想到来了“两个凡是”,气氛又一下子沉重了。小平同志被再次批判,我在学校也受到了严厉批判,说我充当右倾翻案风的传声筒。我有一种长夜未彻的感觉。1977年3月,我开始考虑写文章批判两个“凡是”。 当时我认识到,“两个凡是”是全面拨乱反正的主要障碍,它的实质就是不准为“天安门事件”和其他冤假错案平反,不让邓小平同志出来工作。中国的历史发展到了十字路口。要么冲破“两个凡是”,推动全面拨乱反正,建设社会主义;要么坚持“两个凡是”,维护“文革”,那么中国将继续受难。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批判“两个凡是”风险很大。“两个凡是”是两报一刊社论,代表了中央主要负责人观点,公开批判几乎不可能。“两个凡是”以高举毛泽东思想旗帜的面貌出现,反对它会被人扣上反对毛泽东思想的罪名,这是“文革”“公安六条”中最大的罪名,张志新、遇罗克就是被这种罪名剥夺了生命。 正面批判“两个凡是”很困难,不能简单地批它,必须提出一个马克思主义的基础观点和它对立。守住马克思主义阵地,人家就驳不倒你。我给“两个凡是”找了个替身,那就是林彪的“天才论”、“顶峰论”。批林彪你总没话说吧?而林彪“天才论”的基本特征,跟“两个凡是”是一致的,都是个人崇拜和教条主义,其根本观念是毛泽东跟普通人不同,他的观点、政策不需要通过实践检验。 我还加上了第二个论点:马克思主义的导师是始终运用实践标准来检验自己理论的模范。他们如果发现实践证明自己理论错了,就立刻改正。巴黎公社的实践使马、恩修改和提出了“打碎资产阶级国家机器”的夺取政权理论,就是一个例子。马、恩并不认为他们的话句句是真理,他们也会犯错误。这个论点也是当时某些中央负责人最忌讳的,说我“砍旗”。 6月下旬我妻子患病,住院开刀切除肿瘤,我天天在医院陪护,只能在走廊上过夜。天气热,又有蚊子,睡不着,就在走廊里搁一条凳子,把书一批批带到医院,在廊灯下蹲着,趴在凳子上把马、恩关于实践的理论论述找出来,找了上百条,仔细阅读、排列,写出2000多字的提纲。到9月,8000多字的稿子出炉,我寄给了曾向我约稿的《光明日报》哲学组组长王强华。当时我的题目是《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 稿子寄出去,我心里也没有底。我已经做好了坐牢的准备。 一去4个月没发表,这中间我按《光明日报》的要求修改了几次稿件,“减掉一些锋芒”。到了1978年1月14号,《光明日报》打算在哲学版刊发这篇文章。当时的10份清样至今还保存在《光明日报》的档案室里,现在他们都开玩笑说那是他们的“镇社之宝”。 结果还是没发成。《光明日报》新任主编杨西光看了清样,说,“这是一篇重要文章,放在哲学版,可惜了。”1978年4月,我,杨西光,王强华,还有中央党校的孙长江,吴江,共同参与了讨论修改。当时杨的观点是,文章还要增加针对性和战斗力。杨西光跟我说,这篇文章“要请胡耀邦同志审定,他站得高”。审阅后先在中央党校的《理论动态》发表,次日再由《光明日报》公开发表。杨西光还跟我商量,文章要以“本报特约评论员”的名义发表,以加重文章的分量。我很爽快地答应了。 那时根本没有名利观念,只有风险观念,只求文章能够起到该起的作用,个人不要因此受到打击。哪里想过出名?只求不要坐牢。 催生这样一篇文章的乱世再也不要有了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刊登以后,在全国引起了巨大反响,有的说这是“春风第一枝”,也有的说我“砍旗”。但当时,邓小平等老一辈革命家已经复出工作,我相信他们会支持。果然,小平在1978年6月2日的全军政治工作会议上讲话,指出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反对本本主义,强调来个思想大解放。没有他这次讲话,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大讨论就开展不起来。 当时我和妻子在厨房做饭,全家都非常高兴。妻子说:“这下我们又一次解放了。”对于我个人,这是第三次解放:建国一次,“文革”初一次,这是第三次。 最近我在看满妹写的回忆耀邦同志的书。这篇文章出炉的背后,有着那么深刻和复杂的背景。我不知道最后标题中的“唯一”二字,到底是胡耀邦同志修改的,还是杨西光或孙长江修改的,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由于中央党校和《光明日报》的同志参与修改,并做了大量的工作,文章的质量确实有所提高。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文章,它里面凝结着许多人的心血,是合作的产物。如果没有这些层次,仅靠一个人和一篇文章,不会对历史发展起到什么作用。 这篇文章的作者是谁,一直有很多人争论,我始终没有出来发言。对我来说,最欣慰的是文章已经起到了它应该起的作用,它属于谁,谁改过它,都不是最重要的。我一直保留着1977年我最初的手稿,和6份《光明日报》的清样,它们胜过一切雄辩。 我这一生也因为这篇文章起了很大的改变,做梦都没想到的改变。1979年春天,胡耀邦同志要我到中央工作,组织部调令都下了,可我始终想呆在校园。后来省里限期上任,我写了封意愿书,提了6条理由,表示愿意留在南大。在省委宣传部一再催促下,我去宣传部当了常务副部长。从内心来说,我希望一直呆在学校,做一个纯粹的知识分子。如果没有这篇文章,你现在看到的我,大概是南大的一个退休老博导吧。 这是我这辈子最好的一篇文章,我此生再写不出同样高度的论文了,不可能!我也不希望再写这样一篇文章!它是那个特定时代的产物,催生这样一篇文章的乱世再也不要有了。 相关专题:南方人物周刊 |